殷九又问起映月的行踪,虽然他推测映月应该没有落在他们手上,可是依旧不能完全放心。而且他始终疑惑,映月一个弱女子,便是逃得出王城,也应该逃不了多远才对,怎么海捕文书竟会一路下发到这里。那官兵告诉他,有一男一女跟在映月左右,那两人好生厉害,不仅寻常的官兵近不得身,连国师派出来的方术士也不是对手,他们正是一路南下,往这个方向来的,但具体逃去了哪个郡,他却不得而知。那官兵不懂得咒术,所以只以为国师派出的那些咒术师是一群会用方术的能人异士。殷九听他说一男一女,又听说此二人竟能在众高手中将映月救出王城,立刻便想到是青山和锦娘。殷九想起,在永平县的时候,他曾嘱咐过锦娘,回到王城后务必留意侯府的动静,时时照应。映月跟他们在一起,自然不用担心会落在官府手里,他也稍稍放下心来。只是这两人如今都是苍冥山庄的人,虽然此前锦娘答应听命于他,但那毕竟是以自己肯用《连山笈》替青山解燃心蛊之毒为前提的。可是,且不说《连山笈》上是否真的有解毒之法,便是真有,这《连山笈》他也从没见过,当日只是一心想要牵制锦娘为自己所用,才不得已撒了这个谎,现在却要如何来圆?况且,倘若他们反戈一击,用映月来要挟自己,那便又如何是好?
然而这些都还不是最棘手的,因为无论如何,他们总要先保证映月安然无恙。眼下真正麻烦的是,万川该怎么办。其实在刚看到榜文的时候,他就一直在想,既然连映月都被通缉,作为爵位继承人的万川又如何能够幸免?况且不归山与王室之间一向渊源极深,只要圣谕一到,不归山没有理由不将万川交出去。殷九想,不如趁现在抢先一步闯山救人。可是不归山又非同其他门派,且不说那名能够将灵赋扩散到整个云梦墟的高手其修为远在自己之上,便是掌门谭殊也不易对付。更何况,山上众弟子个个身负绝技,倘若群起围攻,自己便有三头六臂也绝无可能带着万川全身而退。既然此路不通,殷九心念随即又一转:倒不如以逸待劳,就在槐荫县静候。等国师派的人押解万川返回王城的时候,他就在路上把人救下来。那时,即便对方是千军万马,也好过硬闯不归山。
这样打定主意,殷九却突然意识到,这名官兵满口说的都是官话,想来应该是从王城一路赶来的。一问之下果然如此,于是便又问他国师派了多少人来,是不是为了捉拿万川?那官兵不敢撒谎,一五一十全说了。原来,殷九捉住的这些只是先行前来哨探的排头兵,真正的大军还在后面,正是为前往不归山缉拿乱臣之子上官万川而来。带队的乃是当今的振威将军葛通——那个在不归山上处处与万川为难的旒生葛雄正是此人的好儿子。
殷九暗忖,为了捉拿一个万川竟然连军队都出动了,想来对方已料到半路会有人来劫救,所以才如此兴师动众。殷九于是便问那官兵,他们缉了万川以后会从哪条路线返回王城。那官兵一愣,随即神色变得极为惶恐,额头上渗出油亮亮的汗来。只听他战战兢兢道:“将军吩咐……吩咐……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抓到靖安侯之子……就地……就地处死……有功无过。”
殷九听了大惊失色,那葛通说到底不过是国师的爪牙,此番必定是得了国师的授意。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国师在朝野中竟能横行无忌至此,不查不审,如此轻率便能随心所欲地处决王侯之子,着实令人胆寒。殷九本无心取他们性命,可惟恐放回他们后,葛通得知计划已泄,又再生出其他阴招。一咬牙,指尖“倏”
地将剩下的一枚石子弹出。只见那官兵双眉间霎时多了个血窟窿,两眼兀自睁着,却一动也不能再动了。
从前在无相宫时,殷九从不觉得人命有何宝贵。宫中等级森严,刑罚严酷自不必说,主子对下属、仆婢更是尽可以随意处死,而下属、仆婢也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甚至人人都将为护宫护主而死视作无上荣耀。殷九很小的时候就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中,自然而然便将人命通通视作草芥,就连他自己的性命,也不觉得除了献给尊主以外,还有什么其他的价值,因此杀戮人命从无犹疑。可是自他十三四岁到了侯府以后,十几年里,仿佛见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世界。他终于明白,原来这世上不止有血腥与仇杀,还有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人与人之间也不只是相互的算计和残害、奴役与利用,更还有手足亲情、鹣鲽深情、关照与体谅、宽容与忠心。尊主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对他说过,身为无相宫的杀手,最不应该有的感情就是仁慈。天下没有该杀与不该杀之人,只有能杀与不能杀之人。一旦心中纠缠于该与不该,出手就会迟钝,那是一名杀手死路的开端。
殷九将其他几名昏迷的官兵以同样的方式料理干净,看着横七竖八的一具具尸体,他心中突然莫名地烦躁。这条窄巷旁边是几处荒宅,虽然位置偏僻,可他仍担心会被人瞧见,于是从怀中摸出昆仑哨来,先是口中默念了一咒诀,随后将骨哨放在唇边轻轻吹动。那骨哨随着他吹动,立即响起“呜呜”
的单调声响,与此同时,尾端抽出来无数耀眼的银丝。这些银丝朝四面八方漂游扩散开去,只一眨眼的功夫便已消失不见了。
这时,只听四下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由弱渐强,殷九便停下吹哨。哨声一停,却见无数米粒大小的黑色蛊虫,从石板下面、墙砖缝中密密麻麻地狂涌出来,瞬间汇聚成黑色的潮水,一层接一层,朝着躺在地上的七八具尸体漫了过去。这些蛊虫在尸体周围团团聚集起来,层层叠叠涌动不止,远看上去如同黑色的水面上漂着几具浮尸,场面甚是诡异恐怖。突然之间,聚集着的蛊虫朝每一具尸体的头部疯狂地涌去,又顺着七窍一股股钻进了他们的尸身,仿佛黑水渗入了孔洞,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窸窣的声响比先前更大了些,几乎接近于吵闹,那声响正是从尸身当中发出来的。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响声停止了,那些蛊虫又原路涌了出来。它们进去时是黑色,可此时却都变成了血红色,成群结队地从尸体的眼耳口鼻中飞速泄出,退潮一般退回到石板下和墙缝中去。而那七八具尸体,随着蛊虫的泄出,顷刻之间干瘪下去,竟成了一张张恐怖的人皮。
血色的潮水退去了,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地上只留下七八张抽抽巴巴的人皮,而旁边的地面干干净净,丁点血迹也没有留下。那些以尸体血肉为食的蛊虫名叫“血狼蛛”
,其小如蛛,嗜血如狼,昔日锦娘还是银瞳鬼使的时候,一向用昆仑哨驱策它们来打扫尸体。
杂沓的脚步声就在此刻远远传来,接着殷九便听见几个女子边说边笑朝这个方向来了。他忙右手一扬,巷口忽然一阵疾风漫卷而去。地上那七八张人皮被这疾风一吹,瞬间变成飞灰消散于空中。
04
这天晚上,殷九在客栈的房间里愁眉不展。他现下已经没法可想,如果白天那官兵所说不假,那么万川一旦落在葛通的手里就势必凶多吉少。这样看来,自己必须要抢在葛通之前把人救出来才行。虽然明知这一去必定有死无生,可摆在他眼前的路却也再没有第二条了。“破军有命何辞死,殉身无相以为荣。”
他看着掌中的昆仑哨定定地出神,突然想起这句话来。这是无相宫人在殉宫或殉主之前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已有十几年没再听人提起过了,今日蓦地想起,似乎已经预示了一个不祥的结果。
殷九再次检查了自己的假臂,无甚必要地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如同剑客在大战之前必要擦拭自己的剑。擦剑并不能让剑变得更锋利,擦剑就是再下一次决心。殷久从不使用任何兵器,他的手就是他的兵器。这条假臂是鬼枢千机沈三爷,奉了青山的命令为他度身定做的。假臂与他断肢接触的部分有无数个微小的机关,而他通过长时间训练断肢的肌肉,可以灵活地触发这些机关,使假臂内部的上万部件互相咬合传动,进而让手做出各种复杂的动作。现在他已经十分习惯了这条假臂,操控机关也越来越精熟。沈三爷还调和了一种皮肤质感的特质凝胶覆在表面,平日又有宽大的袖袍盖着,所以任谁也瞧不出他这条手臂有何不妥。
现在时间还早,他要等夜再深一些才能行动。他坐到床上,头靠着墙,想要稍微睡一会儿养养精神,可是一闭上眼睛,脑中思绪纷杂便如万人吵嚷,喧沸不歇。一枚石子落在客栈楼下的石板路上,正对着他的窗子,发出“哒”
的一声。殷九登时听出这石子是被什么人投掷而来,而且投掷的力道非同一般。他兀自闭着眼睛,心中却警觉起来。石子落在坚硬的石板路上,必然会向别处弹开,绝不会如现在这样只有一声响。想那石子此刻应该是嵌入了石板之中,可见投掷之人的内劲着实不小。
过了一会儿,又是“哒”
的一声。殷九忙翻身下床,同时数掌挥出,熄灭了屋角的几盏油灯。他沿着墙角悄悄靠近窗子,又将窗扇打开一条小缝,往楼下一瞧,心下不禁骇然。只见窗子正下方的一块石板上,赫然嵌着两枚石子。每一枚都显然是以同样的手法、极强的力道投掷而来,因此在嵌入石板的一瞬间,周围顿时爬出数十道裂纹,而两枚石子击出的裂纹相互勾连,刚好隐约组成个“鬼”
字。
殷九又惊又喜,这是无相宫的门人联络同伴时常用的手法,银瞳鬼使过去便惯爱用这个“鬼”
字。正想着,一阵阴风猝不及防地袭进了屋子,屋角的一盏油灯被骤然点亮,灯下多了一张纸条。殷九忙去绰起来看,见上面只写了五个字:“西郊花神庙”
。他无暇去多想,胸腔被一阵阵猛烈的力道沉重地撞击着,哪怕在决定去闯不归山的时候,他的一颗心也没有跳得这样厉害。他忙将纸条往袖中一揣,急匆匆地下了楼,先是来到自己窗下,脚尖在那块石板上草草地一碾,只听得脚下传来“咔咔”
几声响,忘记去检查那“鬼”
字是否已被毁得无法辨认,发足便往城西奔去。
这县城西面靠座小山,城郊山路纵横,林木繁多。依山路而建只有一座山神庙和一座花神庙。县上的人嫌这里路远,又不好走,因此一向没什么香火。殷九到了庙门口,反而不急着进去。他知道,如果锦娘他们确然在这庙里,自己一进去便有一个杀招在等着。这也是无相宫的规矩,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如果是通过暗记联络同伴,联络人必须在约定见面的地点先行埋伏。不论来者是敌是友,都要出一杀招先行试探。这是为了防止暗记泄露,有敌人假冒自己人。倘若来者果真是敌非友,这一招既出,当然就起到了先发制人、保护己方的效果;无相宫从上到下人人熟知这个规矩,所以必定会提前设防。假如不甚杀死了自己人,那也没什么好可惜的,毕竟提前设防还接不下这一招的废物,死了也就死了,反而省了日后专门花时间清理门户的麻烦。至于来者会不会是无辜的路人,又或者会不会是无意闯入的不相干之人,就根本不在这个规矩的考虑之内了。同样地,看到暗记前来汇合的人,不仅要提前准备好接招,反击之时下手也绝不能容情,这也是为了防止敌人守株待兔而采取的手段。
殷九几乎可以断定,刚刚那字条便是锦娘留给自己的。她先是留下了特殊的“鬼”
字暗记以显示身份,又留下字条说明约见的地点,这错不了。殷九时刻提防着随时会出现的暗杀,但却没打算反击,因为他想到映月很有可能正跟她在一起。
殷九轻轻推开庙门,破旧的木头大门唱戏似的婉转地“呀——”
了一声。四下里静得可怕,所以这一声就显得十分刺耳。殷九飞快地闪身进庙,突然听见黑暗里传来一个女子颤抖的试探的询问。
“殷大哥?”
这一声“殷大哥”
让殷九的心猛地坠了下去,这声音曾频繁地出现在他脑海里、心海里、梦境里,却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现实里了。他循着声音往黑暗深处用力地张望,隐约瞧见一丛单薄的黑影子坐在在神像的脚边,身旁另有两个黑影子站了起来。
“嗬,可算来了。”
是锦娘的声音。
殷九此刻感激周遭的一片漆黑,黑暗让他不必在意自己当下是一副什么神情。那两个两个黑影子,一个是锦娘,另一个是青山,他这时已经确信无疑。只是他还不确定中间的影子是谁——或者说,他在害怕中间的影子不是谁。直过了半晌,殷九才让麻木的舌根恢复了知觉,却只说:“联络碰头的规矩可是都忘了么?”
“可不是我们想坏了规矩,”
黑暗中看不清锦娘的脸,但听她说话的调子却能想象出她那副半讥半嗔的神情。“大小姐倔得很,说什么也不让我们对你动手。”
殷九心中一动,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忽觉一阵温热的微微咸味无声地扑来。他还在恍惚之中,一团轻柔的黑影已经撞进了自己的怀里。紧接下去,号啕声在他胸口如同闷雷一般炸开,骤雨倾盆而下,浇湿他胸前的衣襟,浇进了他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