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神的一生是漂泊的,他从不在任何地方久留,无论自愿与否。
似乎天意如此,凡间总讲究落叶归根,他却永远像一条河流:流到望香楼,流到丘墟,流到乡野,流到喜荣华。他是青楼的小倌,是丘墟的祝神,是小鱼的祝双衣,是喜荣华的祝老板。祝神淌过每一个人的记忆,带走一些恩仇,留下一些痕迹,最后在永不止境的奔腾中彻底丢失自己。
他还是渴望着山。
此时的窗口含着一角山巅,祝神抬手去碰,山在远端,他只摸到如水的夜风。
河岸边躺着一条波光粼粼的练带,练带反射出山的样貌:静谧,黑暗,千树万树随风起伏。祝神定睛一看,那练带是化冰的河流。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穿过十六声河这条悠长的青石板路,一步一步走到河边,再赤裸着双足踏进河里。睡衣的后摆像波纹一样浮在他的身后,祝神站在山的倒影前,猴子捞月般掬起一捧河水,他抱到了山。
他对着掌心这一握山巅看了很久,福至心灵地感觉到自己今夜将忘记一切。
流水的终点并非汇入江河,而是浸入地底,长潜深山,成为山脚泥土的一部分,最后从枝叶梢头滴入河流。
山是来处,亦是归宿。
兴许彻底遗忘才是找回我的开始。
祝神听见贺兰破的声音回头时,对方已经走到他身后半丈不到的地方。
河水漫过贺兰破的膝盖,那匹黑鬃烈马踏步在河岸上,甚至还没来得及套索。
贺兰破见他转头,几乎以为他要寻死,恨不得立马冲上去,却又不敢,只站在原地红着眼睛喊:“祝神。”
他在害怕。祝神心想,他误会了。
眼前的面孔忽而熟悉忽而陌生,祝神垂下手,那捧湖水从他的指尖滴入河面,他笑道:“小鱼。”
贺兰破像得了赦令,低头吸了口气,脊背猛烈地起伏了一下,面孔下闪过一瞬微光,像是落了一滴泪。
他抬脚朝祝神走了一步,不敢多走,又恳求似的望向祝神,好像需要第二个指令才敢下一个动作。
祝神看着贺兰破,那双浑浊多日的琥珀色眼睛此刻无比明亮。
“小鱼,”
他的手摸到河面那座山的倒影,“你带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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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破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修葺一帘风月。
十四岁那年他被允许外出建府,府里给贺兰家三姐弟在满十四岁时都拨了一笔不小的款子。贺兰哀和贺兰明棋都认为自己是以后要当家主的人,因此并未真正有过建府买地的想法,一个拿着近千万银钱挥霍得一干二净,一个暗地里招兵买马,培养了一批探子。
只有贺兰破,十四岁那年拿着这笔钱,找了处无人问津的野山,勤勤恳恳开拓起来,又悄悄地修了一座山庄。
起初建立这座山庄时,他没有具体的想法,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正如他找到这座山,又认定这处山头时那样,直觉般地认为祝神会喜欢这个地方,然后将这片土地开辟成了祝神会喜欢的模样。
三月,一帘风月开满了桃花。
祝神眯着眼睛躺在院子桃树下的摇椅上,一面慢悠悠在椅子里摇着,一面若有所思。
这是他被带来一帘风月的第二天。
山庄看似空无一人,实则各处山路口上都有暗卫把守。
如果祝神是一只狐狸,他能很顺利地溜出这座山庄,接着在一刻钟以后被某一个暗卫提着后颈脖子拎到贺兰破面前领赏。
贺兰破,那个自称是他弟弟的……
英俊男人。
整整一个月,祝神仍然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并非他不愿意承认贺兰破是他的弟弟,而是他不愿意相信自己和这个所谓的弟弟有着如此昼夜不分、床上床下、颠鸾倒凤的混乱关系。
€€€€起先是他在一个美妙的清晨醒来,先看见身下的攒丝锦被,又看见头顶的暖帐红绡,接着便感觉自己手中攥着什么东西。
祝神先用手指捻了捻,觉掌心里有张纸条,于是下意识地打算抬起手展开纸条看看上头写的内容。
因为刚刚苏醒的缘故,他对身旁一直多出来的呼吸声毫无察觉。
祝神把字条举到眼前,正要喃喃地念出上头的字:“床边的人是€€€€”
下一瞬,一只套着黑色皮革的手横穿眼前,直接把他的胳膊按到枕边,祝神身上压来一具高大的身体,温热的呼吸起伏在他颈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