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封上的每一个字,都是那么清晰,景奶奶的字很漂亮,奚楉的字就是和她学的,一笔一划柔润清丽。
然而,每一个字传递出来的信息,却是那么得真实、那么得残酷。
景奶奶和她爸妈是老乡,从小也在重男轻女的氛围中长大,父亲也曾家暴母亲和三个孩子,她十几岁的时候被剧团的人挑中学戏,这才跳出农门到了县城,后来特招进了大专院校进修,正式考进安州市越剧团成名。
但是,童年的阴影却一直没有消除,她想帮母亲和大姐脱离苦海,却反而被家人教育,在他们那里,男人打女人、打孩子很稀松平常,为了这种事情想离婚的才是不正常的,她也渐渐迷茫了,被“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的古训桎梏着,回家的时候看到一些暴力行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后来,年岁越大,她的想法也就越来越保守了起来,以至于最后在看到那场暴行的时候,她觉得就是两夫妻打打架不应该插手,等两人吵完心平气和了,她再来好好教育那个男人,劝和不劝离。
“你妈妈很早就和我说想要离婚,我劝了她好几次。”
“我以为只是夫妻普通的吵架,万万没想到,你爸会这么丧心病狂动了刀,我看到你妈妈浑身是血被抬了出去,当即就晕倒住了院,后来又托人忙你妈的官司,耽误了很久,以至于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受了很多的苦。”
“这十多年来,我每一天都在后悔中度过,如果我那天能够伸出援手,那可能你的妈妈就不会离开,你也不会成为一个孤儿,你们说不定可以摆脱你爸的暴行,从此过上幸福快乐的日子,就好像我小时候一直期待的一样。”
“小楉,是我对不起你,可我又没有勇气和你说明真相。这些年,你陪伴在我身边,就好像我的亲孙女一样,我很害怕失去这份亲情,更害怕你看我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了孺慕之思,取而代之的是仇恨,唯有我即将不在人世了,才敢写下这些文字,恳求你的原谅。”
泪水模糊住了奚楉的双眼,大颗大颗的泪珠滑落眼眶,落在了手心上、信纸上。
震惊、痛苦、悲伤无数的感情冲击着她,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抑制住了自己的颤抖,但呜咽声还是忍不住逸出了喉咙。
多残忍啊,她最依恋的景奶奶,才是那起暴行中冷漠的旁观者。
此刻,现在所有的一切才恍然大悟。
为什么景奶奶会千里迢迢从安州到了她的老家,收养了可怜的她;为什么景奶奶会突然信了佛,经常来上安寺祈福祷告;为什么景奶奶会这么疼爱她,甚至对她比几个亲孙女都要好;为什么景奶奶要这么牵挂她,想要把走了以后的生活都替她安排好,让自己最放心的儿子和儿媳把她接到家里去,还想安排好她和景若榆的婚姻
所有一切的起因,只是因为景奶奶对她和妈妈的愧疚。
她多希望这封信不是真的,那她就可以带着对景奶奶无限的追思继续生活下去,让所有的一切都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刻。
“小楉,”
法元师父担忧地道,“你还好吗别太难过了。”
奚楉哽咽着道“为什么会这样景奶奶她她为什么要告诉我就让我蒙在鼓里不好吗”
法元师父叹了一口气,正色道“她当初做错了事,一直在我这里忏悔,也竭尽全力弥补自己的过错,到了后来,她对你的感情已经乎于赎罪,而是把你当成自己的亲孙女了,她不想再瞒着你了,但又怕告诉你以后你不愿意再呆在景家,没有独立的能力影响了你的未来,所以选择随缘让你知道真相。现在她在天之灵也能松一口气了,至于这份亲情该何去何从,遵从你的内心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奚楉捏着手里的信,泪流满面。
让她去恨景奶奶,她做不到;让她原谅这一切,却又无法面对妈妈的离世。
“不用逼迫自己给个答案,慢慢思考,你会有豁然开朗的一天的,”
法元师父替她续了一杯茶,温言道,“你是个好孩子,该有个美好的人生,就好像这梅坞龙井,香郁味甘,回味”
“砰”
的一声,禅房的门被撞开了,禅房的清净瞬间被打破。
法元师父和奚楉齐齐转过头去,只见景西辞疾步走了进来,眼神焦灼“你你怎么哭成这样出什么事了”
奚楉狼狈不已,赶紧背过脸去,拼命擦拭着眼泪。
“阿弥陀佛,”
法元师父笑着道,“原来是小景先生,你怎么也来这里了这么多年没见,你还是一如既往,要不要坐下来喝杯茶静静心”
景西辞的脸色不太好看,强压下心头的焦躁,让自己的态度稍稍和善一点“抱歉,我看到她在哭还以为有人在欺负她,着急了一点。不过,虽然你看起来像是这家寺庙的高僧,但我还是想问问,你说了什么让她哭成这样我没别的意思,就是你一个大男人大法师这么欺负一个女孩子,不太好吧”
“没有你别胡说了”
奚楉羞愤地叫了起来,“法元师父和我在谈心而已,他是景奶奶的朋友,你是不是都忘记了”
景西辞懵了一瞬。
他跟着景奶奶来寺庙的次数没有奚楉多,成年后更是对这种无趣的祈福活动毫无兴趣,几乎没有跟着来过,自然对法元师父不熟。
今天他宿醉刚醒就强打着精神跟着奚楉来到了上安寺,又从窗户里一眼看见奚楉泪流满面的样子,脑子“嗡”
的一声,本能地就冲了进来,压根儿没去看奚楉对面这个人是谁,现在一看,还真有几分眼熟。
“原来是法元师父,对不起,冒犯了。”
他立刻放低了姿态,双掌合十,歉然道,“这茶不错,是龙井吧”
梅坞龙井长得很有特点,尤其是明前茶,但景西辞能一眼认出来还是让人刮目相看,法元师父笑着道“对,梅坞龙井,怎么,小景先生现在对茶叶也有研究了我记得以前让你品茶,你看都不看一眼。”
景西辞看了奚楉一眼,面不改色地道“人是会变的,我忽然现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很好,就改喝茶了。”
“坐。”
法元师父示意。
景西辞坐了下来,接过他递过来的茶盅,先放在鼻尖闻了闻,这才啜饮了一口,赞道“好茶,院外风荷西子笑,明前龙井女儿红注,果然名不虚传。”
奚楉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