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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第2页)

至于对方是谁,目的为何,他们都不太清楚。不过为防王云仙担心,梁佩秋隐瞒了对方想下狠手置她于死地。

她实在想不通自己得罪了谁,怎么会有人想要她死?万幸的是,一场意外、对她而言却算及时的霍乱,救了她一命。

至今她还能感受到血液滴落在脸上时,每个毛孔都被撑开,脑海中不断回闪戏文里阎罗王吃人的狰狞面孔,以及那一张张面孔朝她俯就而来的恐惧感。

说不害怕是假的,她第一次直面死亡,差点就死了。血液在脸上从热到凉的过程,细微到每个瞬间都在抓挠她的心脏,她仿佛切身感受着自己死亡的过程,能够想象当自己的血一点点流干时身体的冰凉,应当会比幼年遭逢的那场洪水还冷吧?

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将她一把托起的手掌了。

那一整夜,每当她感觉自己变凉一点后,她就会想起那双温暖有力的手,继而迸出一点点力量,向着来时的方向挪移,挪移。

她不知道出口在哪里,但她知道,只要顺着来路往回走,她肯定能走出去。

每当她感觉冰冷再次降临时,她就告诫自己,她的使命还未完成,柳哥还等着她沉冤昭雪,黄家洲的百姓还等着公正的审判,师父不能白死,她就会又一次地清醒,摧残身下葳蕤的草木,像一只爬行动物,游走、游走。

她伴着黑夜和风雨,不知走了多久,走了多远,惊弓之鸟般躲避着巡逻卫兵和清扫战场的甲胄,将自己化作一道孤魂,在看不到头的皇城里打转、打转。

最终,在她力竭时,看到一双熟悉的皂靴。

她想,她终于得救了。

这一次,她有努力爱惜自己了。柳哥泉下有知,想必会为她开心吧?

可惜他不能亲眼看到这一天。

此时的梁佩秋还不知道这场霍乱始于何处,因何导向,若她知道徐稚柳也曾参与其中,操纵过和他们一样普通老百姓的生死,或许,她用以极力克服恐惧的“万幸”

,才是恐惧本身吧?

而徐稚柳,也不过是在走着自己的路,和梁佩秋不一样的路。

他们好比汪洋大海里的两道渺小的孤帆,曾短暂相逢,又次分开。最终驶向何处,谁又知道呢?

三日后,各属国使团相继离京,梁佩秋一行也踏上了归程。

这次安十九另有公务,没有同行,一帮镇里巴人乐得嘴巴咧到耳后根。随着万寿瓷这块大石终于落地,加上好不容易出趟远门,他们生出几分游山玩水的心情,沿途会稍作休息,各处看看,买些新鲜玩意回去给家人。

中途张磊提起,在市井喝茶时曾偶然间听到有人议论新任浮梁县令的人选,似乎也在这次安十九回京述职的范畴之内。

虽则前面两任县令都未能达到制衡宦官的目的,不过在夏瑛的努力下,百采新政得以推行,窑业恶象有所改善,这些都是足以流传千古的壮举。

文官集团没有放弃斗争。更因安十九被擢升为五品大使,若县令一职还教阉党拿去,那么整个瓷业都将堕入虎口,民生多艰不说,其背后巨大的利益更会助长邪恶势力的增长。届时朝野四乱,受苦的还是百姓,是以,瓷都的工匠们离开了,瓷都的腥风血雨还未结束。

回到景德镇已是盛夏。

八月里,云水间风景正当好。梁佩秋坐在荷塘边,望着满蓬碧绿间随风摇晃的轻舟,忽而想到一句诗: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沉香消除了夏天闷热潮湿的暑气,鸟雀在屋檐下等着拂晓,东张西望地鸣叫着晴天。荷叶上初出的阳光晒干了昨夜的雨,水面上的荷花清润圆正,每一片荷叶都挺出水面。

多美的一幅画呀。

可不知为何,自打回到镇上,每一夜她都辗转难眠,天不亮就早早醒来,继而陷入无端的烦躁中。一开始她以为天气热的缘故,可夜半洗了冷水澡仍旧燥热难解后,她慢慢意识到,是自己心境出了问题。

在外人面前极力表现出的平静安然,不过是个假象,她夜夜梦魇,都能感受到血液在脸上逐渐冰冷、凝固,让人毛骨悚然的每个瞬间。

失去了上告最好的机会,今后该怎么办?为那一天他们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付出那样大的代价,此后哪还有同样的机会?

她不禁懊悔、不禁遗憾,也不禁焦虑。

即便那日在皇宫安十九救了她,事后一再的试探让她陷入被人用作棋子对付宦官的疑云当中,可她仍旧怀着一颗虔诚的心,企盼新任县令是个和夏瑛一样的好官,这样或许再一次的机会能来得早一点,更早一点。

消息传来的那一日,阿鹞正好回来省亲。

时年避居云水间养伤,终日无所事事,叫人移植了各色花种,将院子打理得生机勃勃。满园花色,叫人一看就欢喜。

阿鹞不住地夸他,直将他夸得脸红,故意板起脸叫她端庄一些。阿鹞一听,笑意凝在嘴角,眼里是掩藏不住的落寞。

如今她嫁了人,绾妇人髻,裙子虽还是艳丽的颜色,但远比不上未出阁时鲜嫩,瞧着确有几分当家主母的娴静沉稳了。

然而这份娴静沉稳,不是她想要的。

时年自觉说错话,一时呐呐,求助似的看向梁佩秋。梁佩秋索性开门见山地问阿鹞:“在祁门过得可还顺心?周雅待你好吗?”

阿鹞强颜欢笑,点点头,又摇摇头。

时年急了:“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你这什么意思?跟我们还藏着掖着?”

梁佩秋本想叫他好好说话,不要一时心急就跟炮仗点着了屁股,这样非但不会宽慰到人,还会让人讨厌。阿鹞确也如此反应,狠狠瞪了时年一眼还不够,绞着帕子又捶了捶膝头,不甘而憋屈地红了眼眶。

“我嫁过去不过半年,他们就说我生不出孩子,要以七出之罪将我休弃。我知道,他们是听说了湖田窑的情况,知道我爹如今不得宠,遭了当官的嫌恶。他们也是普通老百姓,怕惹上官非,早做打算,我不怪他们。”

阿鹞并非为这段失败的婚姻感到难过,只是在一种复杂的悲喜中,在这间熟悉又陌生的园子里,由衷地想大哭一场。

出嫁的时候,徐忠刚从牢里放出来,为了宽他的心,她强忍着没有哭。

被周雅欺负、遭周家人排挤刁难,就连府上丫头小厮也在背后指指点点的时候,她没有哭。

数月来在陌生的环境睁开眼睛,强行挤出笑容,面对看不到的未来,逼迫自己长成别人期许的模样,哪怕觉得辛苦委屈,她仍旧没有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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