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的布帽子被扯下,所烧毁的面容袒露在光下,与她相衬,犹如尘埃一样低微。
她盯着他,就像猫盯着一件从未见过的事物,打量哪里是有利可图的地方,目光充满审视,与一点微不可见的怜惜。片刻之后,她懒懒开口,声音醇如蜜酒:“小麻烦鬼。”
她就是殷凤留,是南州第一邪教,虚花宗的主人。
殷凤留带走了他,将他带入虚花宗中。她一点不问小雨的身世,也从不过问他为何而来,给一口饭,一个庇护的地方,雨落进了江河湖海之中,追杀他的仇敌们再也寻不到那一点踪影。
虚花宗里有很多人,大部分都不是好人,也有很多命苦的人,他们杀人如砍瓜切菜,作恶如饮水吃饭。他们信奉同一条教令,想做什么做什么,想说什么说什么,不畏惧承担自己的因果,有时竟像是真正的快意恩仇。
于是像小雨这样面容烧毁的孤儿,也不是那么怪异的存在。
殷凤留说,既然到了虚花宗,从前的东西,一个也不要留下。
她将玉簪丢弃,将金梅钗融掉,将他关入石室,传授他武学,喂给他秘药,要他日夜不休地运转心法,否则便会被药性反噬,形成致命之毒。
“你要报仇,就要学会残忍;想不被欺负,就要让别人恐惧;你想得到,就要先存在。”
自此以后,他经脉经受醉生六道的重新洗练与锻打,每一日都如淬火痛苦,令他七情六欲如激流冲撞,严重时,几乎又变回五岁那四肢不能行的状态,不断陷在反反复复的梦魇之中,总惊汗淋漓,心魔丛生。
数回走火入魔的痛苦之时,他想将火海中的人剥皮抽筋、生啖血肉,用憎恨当做养料,才能撑过临近崩塌的死关。
心魔的折磨留给他莫大的代价,他一日日在极端的修行里越向恶道所堕,因此遗忘了很多重要的东西。在记忆中,所有人的面容都在渐渐模糊,父母,霜姑,如雪的剑客,他离他们越来越远,无论怎么追,也再追不上,后来小雨再记不起来任何一个珍视之人的模样。
偶尔,他也会梦到不那么痛苦的片段,父母教他放飞自己做的风筝,老者将折下的桃花送他,霜姑牵着他的手被跟上了任琴的商旅,剑客在众人的怀疑中将他掩在身后,飞花雨放下了手中的刀,留给他们一条生路。
于绝望中,仍有一线光芒照入,如萤火点点,不肯熄灭。
他本该成就的杀道之中,却顽固留下了一点善念。
虚花宗宗主殷凤留的脾气很古怪,平日更是阴晴不定。她舍得千金买来诸多珍贵的药材,调养小雨的身体,所有他用的东西,都是殷凤留亲自点过;但除了传授武学时,殷凤留其余时候并不太理会他,不如说,是厌烦他。
她讨厌他的名字,讨厌他的心法,动辄讥诮白鹤双剑的狂妄与不自量力,让他们走上不归之路。小雨有时不堪忍受她的言辞,一日与她反嘴争论,两人大吵起来,殷凤留打了他一耳光,小雨还未反应,她却突然哭了起来。
殷凤留流着泪,艳丽的妆容也融化,如细细血泪在眼角,恨恨地看着他:“如果我是你,我就杀了他们,就算被全天下咒骂和凌迟。可我不能,我以为我是谁,又有什么资格替她报仇呢?”
小雨愣住了,殷凤留不再说下去,转过身去,她一身富丽骄矜,坐拥半边南州,从不为任何人驻留一眼,可此刻唯有他们两人,竟也会如此颓唐哀伤。
自那以后,小雨就没再见过她来到石室。
他杀的第一个人,是一个在石室侍奉他的人,背后与同伴戏谑他容貌如鬼时被他听到,他用殷凤留为他打的横刀,将对方一刀毙命。
尸横陈在脚下,血泊沾湿鞋底,另一个人惶然跪在地上求饶,小雨心里只觉得痛快。自那时候开始,从他刀下丧命的人越来越多,起初他还对自己感到恐惧,后来他变得漠然。
殷凤留将同岁的吊兰送来给他做侍女。吊兰是虚花宗对他最好的人,他卧床作的时候,吊兰从未害怕过他,反而抱着他流泪。别人说吊兰是宗主为他准备的替身,即是一个不需要灵魂,也不需要自我的蝉蜕,入了寒秋,就该自愿被冻死在身后。
吊兰没死去,也没做成蝉蜕,因为欺负她的人反都成了他的刀下亡魂。
醉生六道虽不能起死回生,却能重塑脉络血肉,他执着追求一副皮相,遍寻药方,试过很多危险的方法,最后烧毁的大半皮肤,也终于在剧烈的疼痛中渐渐如蛇蜕皮,从他的身上褪去。
丑陋的烧伤消失,孩子变成少年,原本的容貌日渐长开,时隔数年,他第一次坐在镜子前,抿了胭脂,镜面映出一张浓丽的脸,经年待在石室里,肤色苍白得冰冷。他看着自己,只觉得陌生,如一具实则已经陈腐的红粉骷髅,他微微一笑,镜子里那艳鬼便也对他微笑,笑不入眼底,只是活色生香的恶魂。
殷凤留也老了,人总会老的,不知道是不是她修行的武学异于常人,殷凤留好像老得格外快,一夜青丝成灰。再见到她时,他刚被下令放出石室,殷凤留坐在虚花宗的楼顶等他,望着一夜流光烁烁。
小雨来了,坐在她身边,殷凤留转过面,竟已生了许多皱纹,极艳的容光一日比一日枯败,那张被人追捧又避之不及的脸,现在只是一张年老色衰的皮囊。她凝视着小雨的脸,怔怔的,痴痴的,突然也有一点小女儿的近乡情怯,让她的皱纹老态都错觉消弭不见了。
她摸了摸小雨的脸,小雨没有躲。两人静静对视着,殷凤留放下手,低着眼,面红地微笑:“怎么还穿着这些衣服,我买了许多新衣服给你,你该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些。”
小雨沉默了片刻,说:“好。”
“出去后,一不可做懦弱之人,二不可做心软之人,三不可做专情之人。”
“好。”
“想做什么,都不要委屈自己。”
“好。”
两人又沉默了,风声在肩膀间淌了一条河。
良久后,殷凤留才又开口:“如今你长大了,说起来,我还没有给你取过名字。从前的名字忘了吧,以后,你就叫殷怜香,怜取的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