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苇叹了一声,说:“那个时候你成了英雄了,说不定,会觉得做了很大的官,有了更加广阔的天地了。”
月穿过了云层,清辉一点点染上了石阶,院子这一角微亮起来,“不会的。”
佑书说,“永远也不会。”
说着他咧开嘴笑起来,他上面的一颗犬齿上一回搭那个披屋时在墙角磕掉了小半个,使得他像个长牙中的孩子,淑苇在微光里也微笑起来,为着佑书的笑,为着他缺掉的一点牙,也为着他刚才说话时,说到的“我们。”
佑书接着说:“也或许,我残了,缺胳膊或是断腿,或是少了半边耳朵,双目失明……”
淑苇没有等他说完:“那都不要紧啊,只要你回来。沈佑书,你要回来。”
“好啊。那就说定了,一定回来。”
佑书突地又忸怩起来:“江淑蔚,如果,我给你写信,你会不会看?”
“我会。”
看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每一个标点,还有每一块你未及填满的我绝不会忽略的空白。
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但淑苇还是没有料到离别来得这样快。
仅不有两天的时间,佑书就要开赴前线了。连小育宝都感受到了离别的伤痛,整天像个尾巴似地粘在佑书的身后,一看到佑书有空,便张了胳膊:抱抱。他们的脑袋挨在一起,育宝抱紧佑书的脖子,在他的短短头发上啃了一口,佑书大笑起来,说你真是属牛的宝贝,拿人的脑袋当青草呢。
到出发的那一天,淑苇一夜没有能睡着,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她听得窗玻璃上轻轻的扣击的声音。
淑苇从地铺上起来,走到窗前,看见穿着军装的沈佑书。
窗玻璃上落着清晨湿重的水气,佑书在那一片水气上写:再见。
淑苇在玻璃的这一边把手掌捂在那两个字上,手上的暖意把水气融了,那两个字慢慢地酝开来,笔划里划出一道一道的水滴坠下来,眼泪似的。
佑书慢慢地也把手盖在那两个字上,他们现在手贴着手,只隔了一道玻璃被体温暖得温温的玻璃。
淑苇突然开了窗,倒把佑书吓了一跳,淑苇朝佑书的手里飞快地塞了一样东西。
佑书展开手来看,是那一颗小金花生,上头一个苇字,年代久了,略有点模糊。
淑苇和佑书妈妈在第二天去火车站送别沈佑书。
淑苇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多的人,一车皮一车皮,全是年青的面孔,军服,背包,水壶,更多更多送行的人,眼泪,叫喊,欢呼与口号声,大喇叭里的歌声乐声,像是半空里飘浮着一股最最热烈的气息,天空都在这一片热烈中微微地颤抖。
许多学生模样的人在与自己的同学或是朋友告别,塞给要远离的人一本本的笔记本与一支支的自来水笔,在这样热情的当口,他们甚至忘记了羞涩,女孩子们勇敢地拥抱着他们穿着军装的朋友或是爱人。
淑苇没有买笔记本,她买了一百个信封,几札文具店里最光滑最贵的信纸,还有一支自来水笔,塞进佑书的包里。她跑开,把时间让给沈家妈妈,隔了重重的人群,淑苇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看着佑书,佑书是瘦瘦的体形与中等的个头,一会儿,他掩没在人群里,一会儿又落出一个头尖儿或是半张笑脸,好像他是一叶波浪中起伏的小舟。
火车终于要开动了,车上与车下的人相互招着手,呼喊着彼此的名字,叫着:再见啦再见。
忽然,在人群一片惊叫声里,一个穿着军服的身影飞快地跳下火车,往送行的人里跑出来。
那身影越来越近,淑苇看到,那是沈佑书。
沈佑书飞快跑过来,跑到江淑苇的身边,把一样东西塞进她的手里,转身又飞快地跑着冲向已缓缓起动的火车,他转身得那样快,淑苇都没有看清他脸上的表现,只觉得他火热的气息喷在她脸上,一下子,又被他跑离时带起的飞吹得面上一凉。
有人一把把沈佑书拉上火车,佑书侧身站在车门口,拉着扶手,往淑苇站头上的方向看。
火车渐渐地远了,喷吐的热气团团地升到空中,遮天蔽日,等它散去的时候,你念着的人已经远得再也不见了。
淑苇一直把信捏着,到晚上睡时歇了灯她才摸黑出来,到佑书的小披屋里,拉开了灯,开始看信。
佑书在信上说:淑苇:我一直觉得,世上最令人不齿的事,莫过于趁人之危。
我怕的就是这样的一种错误,所以许多话不敢说。
因为你是从来都是我遥远的、秘密的、不可侵犯的玫瑰呵。
可是如果我不说,我便不敢奢望你能够懂得,但幸好你懂得。
多谢你懂得。
淑苇,多谢你懂得。
另有一张裁得细长条的宣纸,上面是佑书清秀正整的小楷。
不用镜前空有泪,蔷薇花谢即归来。
信里还夹着一个小小的包得有棱有角的小纸包,淑苇打开来看时,是几张纸票子,包钱的纸上写着,这是我私下里存的一些零用,想存够了,给你买一架风琴,你在学校时最爱弹,以后,我们可以一起在乡下教书。你教音乐,我教国文。可惜存得不够多,替我收着吧。等着我回来时,接着给你存。
淑苇想,这个傻子,一个月的津贴才多少钱,还要给妈妈一半补贴家用,这钱他是怎么存下来的呢?
佑书走了,淑苇带着弟弟和张妈,与佑书的母亲相依为命。
没有多久,小育宝又病了一次,是很重的脑膜炎,几乎送掉了一条小命。
这一场重病,花光了淑苇大伯给她的那些钱,育宝似乎变得有点愣愣的,一双眼也不如从前那样灵活,或是张妈说,孩子活着就是万幸,哪怕不再聪明,不再出挑,但好歹还活着,总是你父母的一点骨血,人笨一点或许倒好,比较容易安生地过日子。
佑书的妈妈待淑苇姐弟亲生的一样,育宝更是天天地粘着她,比粘张妈还厉害。她闲了便教育宝识字数数,事实上,她现在空闲的时间越来越多了。本来她擅画仕女图,可是,新社会了,仕女图渐渐地没了多少市场,画店要佑书母要学着画一些工农兵的形象,然而她总是画得不顺手,大幅的山水从前她没怎么画过,轻易也不敢下笔。现下只能画些小幅的年俗画或是花卉,收入是少得多了,医生又说,小育宝的身体,顶好喝一点牛乳补充些营养。那个东西不仅贵,还难买得得很,佑书妈托了过去的同学从上海带过来,怕零碎地买太麻烦了人家,一买便是半年的量,这是一大笔的支出,家里的开销慢慢地成了问题。
淑苇狠狠心,把佑书留下的钱交给了家里,只留下一张角票做个念头。那张票子很新的,淑苇记起是那一回年三十时,张妈包给佑书的一个小小红包里的那种簇新的票子。
淑苇还足有一年才能实习,分配工作,她的那点津贴也全贴补在家里了。十九岁的小姑娘,颜色正好,没有什么花色的衣裳,可是布衣素面已经足够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