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约道:“奴婢谁都不认得,也无处可去,还是近身侍奉娘娘吧,防着娘娘有差遣。”
金娘娘直皱眉,“让你们走,你们走就是了,何必啰嗦。我也想一个人静静,不要你们看着。”
金娘娘怎么能没有自己的烦恼,她面上做得跋扈,但底气还是有些不足。那种隐隐约约的不安,像穿上了背后抽丝的绸子,精气神都从那道缝里泄完了。不想让身边的人看出来,就遣退她们,自己一个人惆怅伤感足矣,要是连奴才都来可怜她,那还得了?
既然主子这么说了,那底下人领命就是了。如约和绘云向她行了礼,从广寒殿里退了出来。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虽说这太液池不比曲江,池子边上漫游的宫眷们,却也如杜甫诗里写的一样,神情高雅,姿态旖旎。
如约左右看了一圈,奇怪,并没有见到皇帝。只有几个司礼监的秉笔在水边闲逛,打算一较高低,捡起河畔的石头打水漂,一连蹦上七八个,不在话下。
她站着看了会儿,复又顺着花底小径探寻,忽然听绘云叫了她一声,“魏姑娘在找人?”
如约回头望了眼,明明两下里不对付,却还要装出面和的样子,好声好气道:“我不找人,不过四下看看。姑姑怎么不去逛?是怕走远了,娘娘传人听不见?”
绘云脸上堆起了一片笑,“正是呢。咱们娘娘这脾气,你我都领教过,要是想起来找人,一时不能到跟前,少不得又要发火。”
顿了顿道,“魏姑娘,咱们前阵子起了误会,闹得彼此都不受用,我静下来细思量,着实是我错了。我们这些老人儿,日久年深养成了坏毛病,不拘哪个新人进来,都想着先调理再使唤,其实这又何必呢,自己不也打这时候过来的吗,深知道里头的苦。前阵子我臊得慌,不好意思找你认错,今儿正逢这样的机会,边上也没旁人,好生地向你道个不是,望你见谅,别同我一般见识。”
如约虽知道她这番话未必发自真心,但她既然愿意摆出冰释前嫌的姿态,自己也不能强行树敌。
“我和姑姑原就没有什么嫌隙,今儿把话说开了也好。往后咱们一处当差,尽着心地伺候娘娘就是了。”
绘云点了点头,“谢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这么着我就安心了。”
如约抿唇笑了笑,“是姑姑心胸开阔,不因先前的误会埋怨我。”
绘云“嗐”
了声,臊眉耷眼地摸摸脸道:“就是咱们娘娘那份钢火,属实不好应付。说来就来的急性子,容不得人辩解,让你见笑了。”
如约知道,她说的是掌嘴那件事。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挨嘴巴子,换作谁能下得来台?所以她来求和,这件事不合常理,事出反常必有妖,往后自己得愈发小心了。
但嘴上还是得敷衍,“姑姑也别往心里去,永寿宫上下,除了娘娘是主子,余下都是伺候人的。既是伺候人,谁没个受委屈、挨数落的时候,犯不上笑话别人。”
绘云说是,话锋一转,忽然打探起来,“你和锦衣卫指挥使,早前认得吗?我瞧你们很相熟的样子。”
如约摇了摇头,“只照过几回面,谈不上相熟。”
“哦……”
绘云意味深长地一笑,“我先前那番话,是真为姑娘考虑。要能找余指挥做靠山,那往后还愁什么?说不定获了恩旨放出去,不比我们低声下气侍奉人强多了。”
所以她的转圜,究竟是为攻其不备作筹谋,还是忌惮余崖岸的淫威,宁愿大事化小?
如果是后者,省得自己花心思对付,也好。能够狐假虎威,就犯不上极力辩解,遂含含糊糊应付了两句,“姑姑说笑了,我是宫里的人,哪敢有那样的想头。”
绘云笑得唇角扭曲,诺诺应着:“嗳,不说了、不说了……姑娘将来攀了高枝儿,别记恨我这无用之人就好。”
边说边回身望向春阴碑方向,抬手指了指道,“过会儿曲水宴就设在那里。娘娘往智珠殿去了,咱们也过去吧。”
如约道好,比手请她先行,两个人一前一后顺着小径到了大殿前,正赶上金娘娘在廊下转圈,见她们来了便问:“我的帕子呢?明明带在身上的,怎么不见了?”
如约忙从袖袋里掏出来,双手呈敬上去,“娘娘忘了,您让奴婢收着呢。”
金娘娘接过来掖了掖鬓角的汗水,“才三月里,日头底下走了一圈,热得人发慌。”
一面说着,一面让绘云往脸上补粉。结果才刚拍打了一边脸颊,就见御前的带班太监苏味上来行礼,“娘娘怎么还在这儿?万岁爷和众位娘娘都上春阴碑那儿去了,只等您一到就开席。快着,别叫万岁爷等急了。”
金娘娘慌起来,转身就要走,绘云忙不迭跟上去,边走边把另一边脸也补全了。
赶到春阴碑那儿,曲水流觞的场地布置得高雅,有蜿蜒的清水,也有奇石花草作点缀。但不知太监们用了什么办法,流杯渠周围晕染上了一层薄薄的云烟,人像在山野仙境里似的。连日头似乎也淡了几分,依稀有种隔着浓雾,看朝阳喷薄的感觉。
贵人主子们坐在锦垫上,侍膳太监逐一将浮碗放进清渠里,一盏盏精美的佳肴,顺着流水缓缓从众人眼前经过,意境很美好,就是下箸的时候得留神放轻手脚。要是不够精细,一筷子下去,没准连菜带盘儿全捅进水里去。正因有这个风险,宁愿多喝两杯谈笑风生,也避免吃菜,以至于清渠里的莲花盏转了好几圈,盘子里的菜色半点不见变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