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在宁宗反思前从来不觉得自己有错,纯粹是因为,大家都这么干。
褚老婆子做的每一件事情,在当时的环境里,在当时的情况下,都是有着无数先例,更不乏后来人。所以她问心无愧,所以她从来没有觉得死在自己手里的女儿们有什么可怜的。
就算是宁宗反思之后,她对美头的态度发生了彻底的转变,可也只是出于对命运的敬畏,担心受到报应。
假如没有这一层畏惧在,她顶多就是附和宁宗,其实没有真的觉得自己做错了。
可刚才那老人的随口几句,褚老婆子忽然就醒悟过来,其实自己一直都是在人云亦云,都是在顺着潮流走。
从前大家重男轻女,她也就重男轻女了。
因着宁宗的病,她比村里老人更早的开始善待美头……但扪心自问,就算宁宗不生病,现在风气转变了,大家都觉得美头也不错了,她估计也会改变吧?
其实她从来都没有认真思索过,只不过别人怎么做她就怎么做,至于此中的对错,在她手底下的美头的想法,她从不考虑。
假如这么糊里糊涂的过一辈子也就算了,不管外人怎么看,至少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她是对的,她心安理得。可偏偏就这么一个平平常常的傍晚,就那老人随随便便的一句话,褚老婆子就好像一场几十年的噩梦忽然惊醒一样,无尽的后悔、愧疚以及自责铺天盖地的涌上来将她淹没!
……这天的蚕豆最终没有摘成,接到消息的宁宗跟戴振国赶过来,连夜将褚老婆子送到了镇上的医院。
这个过程里褚老婆子一直抓着宁光的手,反反复复的道歉。
起初还只是跟宁光道歉,后来就变成了大美头、二美头、三美头……闻讯后到一步的宁福林听着,整个人都失了力气,宁月娥跟苗国庆一左一右才扶住。他瘫软在椅子上,流着泪告诉几个不明所以的晚辈,褚老婆子想是想到了那三个被她亲手溺死的女儿了。
那三个女婴才生下来就被弄死,当然是没有名字的。
所以如今她们的生身之母想起来,也只能用美头来称呼。
从前宁福林知道这三个姐姐的事情时,嘴上不说,心里未尝没有惊惧,以及对三个姐姐的怜悯。可现在看着褚老婆子的模样,又觉得于心不忍,上前哄她:“姆嫚你别难过,三个姐姐都是你的亲生骨肉,是你的女儿,这世上,哪有一家人之间解不开的恩怨呢?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们一定早就不怪你了……你看小光现在都回来了,小光已经不怪咱们了,三个姐姐肯定也不怪的……小光……”
他乞求的看着宁光。
宁光沉默。
“姐!”
宁宗张了张嘴,想给她跪下求情,宁光有理由不原谅褚老婆子,不原谅宁家,但站在他的立场,粉身碎骨也该求这个情——宁家没有对不起他。
“我没有怪你们了。”
索性宁光没等他跪,就淡淡说,“我不怪你们了。”
那些爱恨早已湮灭在时光里,她早就不在乎宁家了,又哪里来什么责怪?
宁福林长松口气,感激的看了她一眼,继续哄褚老婆子——他跟宁宗都没发现,宁光说的是自己不怪宁家了,可没提褚老婆子念叨的那三个美头。
毕竟她不是那三位姑祖母,哪怕明知道是为了安慰褚老婆子,也没资格代她们说出原谅的话来。
褚老婆子在医院住了个把月就走了,这期间她基本上都是糊涂的,一会儿将宁光当成了自己的大美头、二美头、三美头,一会儿将宁月娥当成了宁光,甚至将宁宗的老婆当成了宁光……她从第二天开始就认不得人了。哪怕一度最喜欢的宁宗站在她面前哭着跟她说话,她也视若无睹,只是用枯瘦的手在半空划拉着,喃喃问:“我美头呢?美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