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他們去縣城另一端的馬兒嶺找遺骸。
警戒線在太陽下反光,同田間稻草人的披風一起被風吹得呼呼響。江風夷看到母親和先人的墓碑被一個個掏出來,那些或長或短的人生被一塊碑代表,滿溢沉重的讚美之詞,一代壓住一代,都是一樣的形狀。
那片土地像一塊挫傷的皮膚被翻開,露出底下黃色的肌肉和盤根錯節的血管神經。
開挖掘機的人是江連雲的員工,也是他的侄子。他心想犯了大忌諱了,居然要挖祖墳。
江連雲被銬住雙手,在一旁盯,像往常監工做項目那樣,說差不多了,挖掘機就停下來退到一旁。換人工挖,黑壓壓的鐵鍬一鏟子一鏟子下去,終於翻出一具沒有棺材的年輕骸骨。那雙波鞋被裝在紡織袋裡,掏出來還是有橡膠的形狀,看得出是一雙波鞋。
旁邊圍觀的村民指指點點,說肚子裡的那孩子都已經成人了,太殘忍了。說孩子生下來該有多好,現在一個孩子多麼金貴啊。
江風夷看向江連雲,他還是那個樣子。他身後是江家的親戚們,鬼一樣盯著江連雲和江風夷。
「2oo7年8月1日17時許,槐北市交陽縣巴蘭鎮江望第被人故意殺害,兇手系其父江連雲。
8月1月,江望第從槐北回到交陽縣其父工棚處,二人因江望第未婚懷孕發生爭執,江連雲用雙手扼住江望第頸部,致其窒息死亡。次日,江連雲以祖墳遷移為掩飾,用挖掘機將其遺體埋於交陽縣馬兒嶺北坡……」
深夜,孫見智對著電腦寫報告書,雙手越來越沉重,她抬起頭看沉在夢中的街道。事情已經過去了一個月,江風夷今天才回到槐北。
她現在一定也睡不著。孫見智想著,披上外套下樓,騎車去星光花園。
3o1的燈沒有熄滅。孫見智仰著臉給江風夷打電話。片刻,那扇窗暗了一暗,江風夷半個身子探出來:「你幹什麼?」
「下來吃宵夜。」孫見智說。
她縮回去了。
孫見智雙手插兜,默默地等待。路燈下蚊蚋飛舞,蟋蟀有一句沒一句,她聽見開門聲,關門聲,細碎的腳步聲慢慢來到身旁。孫見智問:「你怎麼知道我在樓下?」
「你要是想製造驚喜就別騎摩托車。」江風夷在睡衣外套了一件法蘭絨格子襯衫,披頭散髮的,底下是夾腳拖鞋。
「我停小區外了呀!你說得好像我很擾民。」
「你從你家樓下開出來那一秒我都聽見了!」
「是是是,你厲害,要不然耳朵白長這麼大。」孫見智揶揄她。
她們點了一樣的炒粉,坐在馬路邊吃。孫見智沒聞到江風夷身上那股消毒水味,問她:「怎麼樣,回頭還去一醫院上班嗎?」
江風夷餓了,把嘴裡那一大團食物吞下去,半天才說:「看公司需求吧,哪裡有活兒就去哪裡。」
孫見智:「你和丁聞易不繼續了?我上次給他打電話道歉,聽他的意思好像還很關心你。」
江風夷笑笑:「不了。你說的沒錯,我自己的人生課題還沒解決。」
前陣子她接到丁聞易的電話,那時候他剛收到她埋在一袋糧食里郵寄的戒指。他問:「你還願意回來嗎?和我一起生活。」
江風夷感到匪夷所思:「你不恨我嗎?至少會責怪吧?」
丁聞易說:「可那些都是誤會。」
這個答案其實是該在預料之中的。江風夷誠懇地告訴他:「我很珍惜和你相處的那段時光,但我們不是一路人,我以為你也想通了。」
「那你和誰是一路人?孫見智嗎?」
「沒有誰,也不一定非要有誰。對岸很遠,每個人都只能自己過去。」
「對岸在哪裡?」
「說不清楚,我沒到過。」
江風夷比孫見智先吃完了,托腮看天,天上沒有星星。孫見智抬眼看江風夷,她的淚溝更深了,像一張紙的摺痕,她問:「你想什麼呢?」
江風夷嘆了口氣:「我在想我姐的事,想她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
孫見智說:「一個人釋放什麼就會吸引什麼,所以她的弱點和優點都可能是引來鯊魚的信號。」
「你是說她不應該釋放那些信號嗎?」
「不是。信號是天生的,像胎記一樣,她不應該游進有鯊魚告示牌的海域。」
孫見智把碟子推過來,用筷子劃分出界限。江風夷默默把那一半攏進自己碗裡吃。
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江風夷在3o1醒來,像做了一場很長很廣闊的夢。她下樓吃午餐,看到趙崇山和鄰居聚在樹下玩象棋,他手裡捻著個茶壺,一隻腳尖翹著,橡膠黃拖鞋掛在上面晃。
前陣子趙崇山說和他妻子打算把3o1賣了,湊湊錢給他侄女小滿買個期房。她走過去,聲音提了一提:「趙叔。」
她平時說話嗓門不大,突然這麼喊有些破音。他和鄰居們都轉頭看她。她有些侷促,要說的話到嘴跑了。江風夷心想人真是奇怪。幾個陌生人可以聊得熱火朝天如老友,一旦交換過名字,半生不熟的,就怕在路上遇見對方,相隔十幾米互相做好表情要等著一場尷尬的寒暄。
王阿姨說:「小江你回來啦!愛吃雞蛋嗎?我去給你拿點雞蛋。我們老家的土雞下的雞蛋,你等我。」
江風夷說「不用了」,但她揣起一串鑰匙,像個長腿的蘿蔔似的,站起來飛快跑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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