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黄接了经书,转手递给老太太。
老太太随手接过来,看了眼,脸上就露出满意的笑容。“七丫头的字越写越漂亮了!”
雨澜笑得优雅:“都是祖母给了我这样好的机会,一边学了佛法,一边又练了字。”
“这孩子嘴是越来越甜了。”
老太太笑着对苏妈妈说。苏妈妈就说:“可不是吗,我瞧了七姑娘这些日子,是一日比一日好。老太太您是个有福气的,这些个孙子孙女儿,一个比一个出挑,一个比一个有出息!”
老太太点点头:“你说的是。这孩子为我抄了这些天的经,没有一丝一毫慢怠,诚然孝心可嘉。”
转向雨澜说:“你的字大小合宜,我看着舒服。不少人都给我抄过经,你的字秀丽婉约最合我心意。”
雨澜连忙道:“这都是孙女应该做的,不敢居功。”
很恭敬,很客气,就像下属对待上司。
苏妈妈眼里闪过一丝诧异。她在老太太屋里朝夕侍奉,老太太的孙子孙女她见多了,哪个见了老太太不是一脸孺慕奉承,有了机会总要撒娇耍痴,逗得老太太高兴的。唯有这个七姑娘,办事妥妥帖帖,滴水不漏,对老太太恭敬是恭敬,惟独少了一分亲近之情。
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雨澜也知道自己与老太太的相处方式不是最佳选择。可让她一个三十岁的女人成天撒娇卖好,承欢膝下?想想就头皮发麻。
有些事情可以委曲求全,但是骨子里的一股傲气,是从前世带过来了,想改也改不了。
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无法当成亲奶奶,那就退一步,把她当成老板供着吧。
好在老太太的性子她也摸到了几分。别看她整天吃斋念佛,钻研佛法,似乎任事不管,可她心里却极明白,真情还是假意,她看得一清二楚。若是没有几分手段,也不能把两个出身高贵的儿媳妇压得服服帖帖。另一方面,她又是最讲规矩的,既讲出身,又重嫡庶。
雨澜每次从老太太这里离开,总能得到一些赏赐,吃的穿的用的,首饰头面,什么都有。表现得好了,赏得就多些,表现得差了,赏赐就少些。什么是该得的,什么是不该得的,老太太心里自有一杆秤,赏罚分明,一丝不乱。
是个好老板!让雨澜放心不少,自己不会努力到黑影里就好。
老太太认真看起了雨澜的抄经,越看越惊讶,最后掩卷沉吟起来。
“你在文字中加入的这些符号,是用来断句的吧。”
总算看明白了。
要知道古代文书与现代不同,采取竖排书写,而且没有标点符号。只能通过语感、语气助词、语法结构等断句,经常出现歧义、造成对文章字句的误解。佛经本来就晦涩,生僻字又多,读起来让人头痛万分。雨澜第一次抄写时就大骂古人白痴,不知断句,早就想加上标点符号了,只是害怕惊世骇俗。
如今有些摸清了老太太的性子,才敢在这上面动一点手脚。
老太太是个高傲的性子,你越是聪明能干,老太太越会高看你一眼。
雨澜就解释起来,“楞严经博大精深,字字珠玑,孙女读起来吃力非常,断句尤其困难。祖母智慧胜我十倍,但孙女忖度着,您老人家读起来,何处当断何处当连,也总要费些精神的。孙女就自作主张,抄写时在句与句之间加上了这些符号,若是能省祖母一分力气,也算没有白费力气。若是祖母觉得不妥,孙女立刻改回来就是。”
她不敢一下子就把标点符号全都“发明”
出来,那样她也天才得有些太逆天了,容易招人怀疑。就查了一些古籍,选用了古书中出现过的“▄”
符号,兼具逗号与句号两种标点的功能。
“果然省了不少力气。”
老太太喃喃道。这一下她实在没法不对雨澜另眼相看了。“这些都是你自己想的?”
雨澜道:“孙女不敢居功!孙女读前朝《齐史何基传》,赞扬何基‘凡所读书,无不加标点。义显自明,有不待论说而自见。’孙女想着刚好得用,便去外书房翻了几天古籍,终于找到何基标注过的古籍。就是祖母所见的符号了。”
老太太连连点头:“原来古人就已用过,倒真是个好法子。亏你博闻强识,记得这些!”
老太太也是有见识的人,略一思索,立刻就想到这种做法完全可以推而广之。老太爷现在每日要看几万字的折子,若是遣人先将句子断好了再看,岂不是省却不少精神……这么一想看雨澜便又顺眼了三分。
这时苏妈妈也凑过来看,老太太就给她解释几句。苏妈妈听完也是惊讶万分,一个劲地夸奖:“难怪老太太一个劲地夸姑娘聪明。我看姑娘不光聪明,这份心思,这份孝心也不是旁人能比的。”
老太太也有些感动,态度越发和蔼起来。
雨澜又给老太太读了一会佛经,又陪她讲了半个时辰的经。这才辞了老太太离开。临走时,老太太更是和颜悦色地嘱咐她,不可再这样废寝忘食地抄经,要多和姐妹们走动走动,松散松散身体。语气中多了几分关心。
雨澜走后,苏妈妈亲自扶着老太太到了东边的耳房,布置成小小的佛堂模样,正中佛龛上供着观世音菩萨。
苏妈妈在掐丝珐琅描金三足小鼎中点燃了檀香,一时香烟袅袅。
老太太在香台前的座位上坐了。既不念经,也不礼佛,只是望着白玉观音像呆呆出神。苏妈妈立在她身后,一语不发,不敢打扰。
老太太突然问道:“你觉得澜姐儿怎么样?”
苏妈妈是心腹中的心腹,老太太才会这样单刀直入地问。
苏妈妈沉吟着,慢慢说道:“七姑娘聪明孝顺,当然是个好的。”
老太太笑骂:“你少给我打马虎眼!多少年的老姐妹了,有话就直说。”
“那老奴就僭越了。”
苏妈妈笑着道:“七姑娘品格端方,行为豁达,自在随性。老奴冷眼瞧着,她到松鹤堂不过数次,每次与下人们也只是寥寥数语,也没有什么大宗赏赐,可您听听,丫鬟婆子媳妇子们,哪个不夸她好。连我都见了都忍不住想疼她呢。这份待人接物的本领,说句打嘴的话,就是太太奶奶们也有所不及。”
老太太毫不生气,点头赞许,“你说的是。以前看她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现在看竟是所有孙女中最出挑的。人情练达即文章,她有这样的本事,也是她的造化。”
“小小年纪就这等沉稳。可惜投错了胎,若投生在太太肚子里,倒是高门大户当家宗妇的不二人选。”
说罢连连摇头,满脸惋惜。
老太太道:“日子好坏不在富贵。我瞧她也不是个攀龙附凤的,这一点和她的生母倒像。表面上恭恭敬敬的,可骨子里又倔强又骄傲。连我这个老太太都不屑于巴结。”
苏妈妈忙劝:“老太太,七姑娘看着是个孝顺的……”
老太太挥手打断她的话:“我倒不是在意她对我的态度。这些年我对她不闻不问,她难免对我有些怨怪,这是人之常情我不怪她。我只是怕她还像她母亲一样,小事上不屑计较,大事上明知吃亏也不肯转圜……刚则易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