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记得她花了老大的功夫才学会。
只是为什么是微微而不是薇薇。
然后,顾微微的手触到了一样冰凉的东西,她拨开上头压着的一件旧衣,看到一个玻璃的相框。
里头却不是一张照片,而是一张画像。
一个很年青的男孩子的画像,微微认不出是用什么笔画的,面目平常的男孩子,但是神情里头有一股特别的温情。
微微想,这不是爸爸,爸爸的眉间没有这样的一粒痣,也可不是舅舅,育宝舅舅是小时候就害病傻了的,不会有这样清清楚楚的眼神。
她猜,这也许是妈的一个什么亲戚。
一连几天,只要母亲不在,顾微微就拿了小凳子去够着打开木头箱子来看这张画像。
一直到她离开妈那里。她已经把这个人的样子牢牢地记在了心里头。
走的那天,她竟然想把画像偷出来带着,可终究还是没有胆子。
顾微微坚决要求跟母亲分开,跟了姨母过。她一天也不想再在那个屋子里呆下去,一天也不想跟着妈。在爸爸走了之后,顾微微就恨毒了母亲。她时常会用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可能有的,最阴凉的满含敌意的目光注视着母亲。
每个人看到顾微微之后,都会说,啊,不大像妈呢这小姑娘。
顾微微年幼的心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说话者话音里轻微的一种东西,略长大一点,她知道那种东西,叫做遗憾。
每个人对着她都有遗憾,她为什么不像她的妈。
她明白她妈曾经是美过的。不过现在看她成了什么样子了?顾微微在心里恶狠狠地想,一个老太婆,蓬乱着头发,面孔浮肿,上头的五官统统往下坠着,在微微的眼里,她不及姨母一半的美。
母亲开始不同意她走,顾微微一整天不肯吃饭。谁也想不到这么个小姑娘竟然倔成了这样,为了离开自己的妈不惜把自己饿死,除了没有良心还有什么解释呢?
顾微微的闹腾得引来了劝和的邻居,那个邻居就是这样说的,哪有做女儿的能这样对待妈?这是多么没有良心的事情。顾微微一口啐在了这个女人的面上。
这个小姑娘头一回,叫人认识了她的固执。
顾微微终于如意了,她搬到了姨母那里。
姨母没有嫁过人,微微听得别人背地里说,江淑真是一个老姑娘。也有人说,谁知道是不是姑娘,部队上退回来的,不晓得是犯了什么错误了。
姨母在一家布店里做收款员。
以前这是一家门面很小的布店,后来越做越好,常从上海进来新花色的货,门面也扩大了,门头上鲜红有机玻璃的大字:云霞布店。从小,顾微微就常到这里来找她姨母。
姨母他们店是轮休的,姨母周二休息,周日是要上班的。有时,顾微微在星期天带着书包到他们店堂里去,躲在角落里写功课。
那个时候,店堂有着极高的天花,顾微微总觉得那乌黑的房梁上是藏着什么的。墙上纵横着拉了好几道细铁丝,上头串着大个的铁夹子,有顾客买了布,营业员收了钱,用铁夹子夹住,顺着铁丝刺拉一滑,直滑到收款台。姨母就抬手从夹子上取下钱,飞快地写好发票,和找钱一起重新用铁夹子夹好,再刺拉一声滑回到柜台。
顾微微喜欢这种刺拉刺拉的声音,也喜欢闻浆过的布料微甜的闷香。来买布的几乎全是女人,她们是这样的喧哗,眼睛看着某一卷布,手里还攥着一块零头,时常会爆发大大小小的口角。顾微微喜欢看她们脸上变化多端的表情,特别是那些漂亮的女人,因了愤怒扭曲成一团,失了原有美丽,不再矜贵,不再高高在上,这样顾微微的小心眼里有一点痛快。
店堂里也会有忽然静下来的时候。光线极好,可以看得见细尘在阳光里飞舞,顾微微她时常呆坐在一角看上很长的时间,看着看着,几年的光阴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