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恩弥来到纽约之前,刚刚在亚运会的预选赛上拔得头筹,代价是被医生反复警告,接下来三个月不能高强度使用受伤的那只手。
可是方才在盛凌薇的要求下,酣畅淋漓地用了一次手。
执起杯耳时,指关节还有点抖瑟。
明明清晨时分,盛凌薇在他面前是犹豫的,有失分寸的,向他前进一步,又后退两步。
可是只要能和她发生一点接触,感知到一点垂爱和疼怜,心里的酸苦辛辣就被奇异地安抚住,只剩下温热的丝甜。
不枉他独自守着回忆度过这么多年。
面前空位忽然坐下一个人,叫他:“小弥。”
他抬眼便是叶澜。似乎卸下心头重担,她稍微恢复了一些神气:“酒店安排送我去机场,我坐在这里等一等。”
订婚宴前那一次仓促的母子相会,并不算愉快。
所以如今叶恩弥只是说:“行。”
叶澜招手叫了咖啡和简餐。
她食寝无言,吃完后用白色餐巾沾沾嘴角,忽然说:“我都告诉薇薇了。”
“什么?”
叶恩弥眉睫轻跳,然后反应过来:“……哦。”
原来如此,原来她并不只是在订婚夜找刺激,再来玩弄他一下。
他于是笑了出来,情不自禁。
叶澜问他:“昨天晚上薇薇在你那里么?小知来找我了。”
叶恩弥不知想到什么,冲她一勾嘴角:“恩知应该为了等她,一晚上没休息吧。”
叶澜眼睑微阖,遮住目中疲惫的忧色:“你们毕竟是亲兄弟……”
“可是我想争一争。”
叶恩弥脖颈虚仰了一下,声音却扎实而确定,“下半年亚运会,等我拿到冠军,披上国旗,我要回到家里。这下没人能再说什么了,她父亲也会同意……”
“长荣是不会同意的。你还没明白么?世界冠军,亚运冠军,哪怕是奥运冠军,长荣他看不上你,他假装同意你去拼,让你出人头地,就是想要你心甘情愿地走。”
“那我又能怎么办。不走,去当兵?分开几年,我什么也得不到,到头来还得靠沈家,她爸爸更不会同意。离开家里,至少还有一点机会……”
“可是,如果。”
叶澜忽然说。两个字抛出来,断在这里。
“嗯?”
叶澜深吸一口气:“如果她现在也爱上小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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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娜在黑暗中摸索着。她的指腹干而皱,食指还夹着监测体征的仪器。盛凌薇赶快递上手,将她紧紧握住。
呼吸面罩之下,隐约看见热娜明朗的笑容:“薇薇。”
盛凌薇几乎落泪,她哽咽地呼唤着:“妈妈,是我,妈妈。”
她月季花一样的娇艳的母亲,在病痛之下如此枯萎了。
盛凌薇竭力压着情绪,可积得太满,无法克制地要宣泄出来:“为什么不告诉我?五年多了,不准我回来,好几次我到了家门口,也让他们把我拦下,就是因为这个?”
热娜的眼睛如在黑夜,目光黯淡而低柔:“薇薇,那年你第一次去上海走秀,拿着宣传册回来跟我说,台下的人都在看你。你那么快乐,我永远忘不了。如果当初我告诉你,我不剩几年可活,你会怎么做?”
“我会……我会什么都不要了,只想陪着你。哪儿都不去。”
她胸中剧烈震动,整个人抖得厉害,觉得心口好沉重,呼吸也变得艰难,不由把手攥了起来,“但是妈妈,我不要你们用为我好的名义替我做选择。我不要你们这样。你,还有爸爸,还有……”
还有叶恩弥。
他们都是这样,为她好,为她着想,所以拼命隐瞒,以为牺牲自己,她就能够幸福。
过去盛凌薇明确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要什么。而今她胸臆混沌,杳杳不知所往。
热娜从肺腑之中激动起来,她急喘两声,细弱却坚定地说:“不是为你好,薇薇。不是为你好。是妈妈太自私。一想到我的女儿本可以在她热爱的领域取得非凡的成就,却因为我这不争气的身体,要放弃事业,放弃自己的人生,把青春光阴浪费在我的病床前面,我会埋怨自己,憎恨自己,不能有一天好过。薇薇,可以原谅妈妈的自私吗?”
盛凌薇从眼睛里面热出来,那股潮湿奔流在脸上,把一切都模糊了。
这是她最爱的,也最爱她的妈妈。小时候她们比起母女,更像多年通达的朋友。热娜性情温恬,几乎不会大声讲话,从没与她红过脸吵过架。跟小不点盛凌薇聊天的时候,也要蹲下与她视线齐平。
妈妈爱她,尊重她,哪怕出于私心,也是为了她。
可是盛凌薇总是希望,她能有机会作出选择,能够得到另一种结果。
热娜的声音渐渐黯了,是力气在逐渐流失,几乎被仪器运转的枯燥响声掩盖过去。
盛凌薇弯腰紧凑到她的唇边,听见她轻轻在说:“……薇薇,你爸爸说,小弥想过带你走,可他怕你跟着他要吃苦。你看,他是不是有点像我?所以那时候我觉得,小弥是真的爱你,想对你好。可是你爸爸最喜欢小知,他觉得小知对待爱的方式,会更像他。”
身后有人推门而入,从规整而有力的脚步声判断,该是盛长荣。
盛凌薇没有回头去看,只是平静地问:
“爸,这些年来,你又有什么苦衷?”
盛长荣不语,片刻之后忽然抬步,从身后将手按在她肩上。他的手掌宽厚,一如童年时,说的话却比童年更有分量:“薇薇,你不用原谅我。我爱我的女儿,但更爱我的妻子。我愿意为她做一切,哪怕她想要和你分别,为了陪伴她,我也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