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沁先去看了下高考资料,被厚厚一叠叠试卷吓到,当即决定避而远之。她走过文学区、小说区,找到感兴趣的拿起来翻开。
没看几页,她会侧身望向咖啡厅里的身影。
木椅暖灯,那里好似一处岛屿。
视线越过人群,她看见他脊背挺得很直,仿佛雪地里的青松,任何事物都无法堪折其散发出的硬朗气质。偶尔他会端起左手边的饮品喝上一口,很快又将注意力放在电脑屏幕上。
隔着几排书架和陌生人群,周沁有些怔神。
她以前没经历过这种情形,放学后的时间,由家长带着来静度安闲。不用着急,没有琐事和烦忧,只是任由时光缓慢流淌。
自从懂事起,她的课余时光,便被作业、琐事充斥。那时候外婆在云野县开了家小餐馆,店里请不起人,各种事情都需要外婆和母亲去做。大到办理相关营业执照,为这项生计谋一个安身立命的基本。小到凌晨去菜市场的肉摊上精挑细选、讨价还价。
每一天,都被无尽的忙碌覆盖。
可是这些挣到的钱,除了会用于她们的日常生活和存下一些应急所需,更多是像掷入一个无底洞,都被周平辉花言巧语地拿走。
她们总是忙碌,对家里唯一的男丁却过度宽容,因而日子依旧捉襟见肘。
有时候外婆会后悔,感叹她和早逝的丈夫,对于家中这个男孩,溺爱得过分。周平辉对上学毫无兴趣,初中毕业后便出门闯社会。十多年过去后,孑然一身地归来,自此再不愿出去打工,只是在县城里和一群人混在一起,做一些听起来便不靠谱的“事业”
。后来她们才知道他在外染了一身恶习,其中以赌博最为根深蒂固。
周沁自幼懂事,放学后很少外出玩闹到晚饭时间。她总会早早做完功课去店里帮忙,有时候只是简单的剥葱剥蒜,也会被她们笑着夸赞。
记忆中,其实她与舅舅的见面次数并不频繁,他总是在逢年过节或者缺钱的时候才出现。索要金钱的理由堪称五花八门,让年幼的她,过早目睹了谎言,以至于她对赌博深恶痛绝。对人性的失望,大抵也是从那时产生苗头。
等到年纪稍大,外婆和母亲坚持让周沁将时间、精力放在学习上,不要做这些琐事。她们文化程度不高,希望她能够用知识改变命运,踏上另一条不同的道路。
周沁无疑是争气的,她聪颖好学,满足了她们的期望,拿回来的成绩单分数漂亮,排名亦靠前。
每逢此时,外婆会给她加餐。冬日天寒,炉子上煨着土鸡汤,香气溢满整间屋子。后来她不排斥下厨,很大程度受到当时影响。食物,亦是表达爱意的一种方式。
那些时光遥远又美好,依稀之间,她似乎还能够看到瓦数不高的灯泡下,晃动的忙碌身影。夜深,外面寒风呼啸,屋内燃着炭炉,柴火发出毕剥声响,到处暖融融,她们围在一起轻声谈笑。
往昔的日子贫瘠,却真实温暖。
青春期莫名其妙的自尊心,曾经让周沁对其他同学的生活深感羡慕。她们在课间活动时提起,放学后会和父母外出聚餐、去游乐场所玩耍,也会去逛街购买各种各样的物件和衣服。那样的周末,是充满美味佳肴的温馨,是得到时新裙装的惊喜,是全家人聚在一起的人间喜悦。
是她曾经幻想过无数次的幸福场景。
小学毕业后,她考上市里的中学。那时候外婆身体状况已初显端倪,为了照顾老人,她和周柔莉留在了云野县。当时,周平辉已经结婚生子。因为照顾老人,彼此联系变多。在日常相处中,她们却和陈珊矛盾日益激化。
尚未等她初中毕业,外婆在一个夏天离去。
第二年,周沁凭借优异成绩考上江市的重点高中。她报名入学,周柔莉边工作边陪读,母女俩在学校附近租了简单的一室一厅。
那时候的周柔莉,被生活磋磨得平和淡然。她依旧漂亮出众,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至少小几岁。一起打工的大姐和之前老家的热心邻居一样,主动给她介绍男士。
周沁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与他有关的话题,偶尔仅能从周平辉气急败坏的争论中出现片刻,然后无迹可寻。她猜想过自己可能会有一个继父,一个单身女人带着孩子,压力可想而知。
最后周柔莉遇到的那个人,比她们想象中好很多。
而周柔莉与方铭的初始、相爱,因为身份地位的悬殊,显得分外不真实。所以这场梦境,在人还没有沉醉的时候就已经醒来。
周沁有时会觉得往事如烟,那些缭绕的尘埃,让她觉得变化只是一瞬间,而遗响会持续好多年。
不管是好是坏,这些已然成为多年前的事情。周沁清醒明确地知道,这世上只剩下她一人。
十八岁这一年,她生命里出现一个男人。在无意间拾捡起她曾经憧憬过,又亲自打破的幻境。周沁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感受,有兴奋、有感恩、有得偿所愿,可更多被失落贯穿。
方晏最终也会离开,像外婆和妈妈那样。他们能够这样相处的时间,早已进入倒计时。遗憾的是,她经历了那么多次别离,还是没学会坦然面对。
周沁坐在台阶上翻阅手中的书页时,从下方两层台阶处出现笔挺西装裤。周围可供通行的台阶还有很宽,她下意识地往栏杆处又挤了些许,方便来人通过。
眼前的人仍旧没走。
她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到他站在一顶黑色铁艺吊灯下,正笑看着她:“什么好书,看这么入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