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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伞高张,燠暑难耐,焦金流石,吴牛喘月。
立秋已经过了,但是还处在三伏天,最近几日的气温依然保持在三十八九度的样子。正午时分,街面上几乎无人,鸡鸣狗吠声绝迹,唯有寒蜩不知疲倦地唧叫,仿佛他们是三伏天的霸主,躲在树叶背面,聒噪地宣示着主权。
我不愿意出门。在家中的时候,只穿着一条小裤衩,将空调开足,或玩电脑游戏,或看电视,偶尔还会看看我的那些已经落灰的名着们。晚上,许萱回到家后,我便会穿上短裤,穿上背心。我们已经互相熟识了对方的身体,但是日常生活中依然保持着礼节性的装束,不那么随便。她回到家的第一件事,便是回屋拿上居家常服——就是她的吊带背心和休闲短裤,迅冲进厕所,冲个凉。她说,即使到了傍晚,室外依然如同桑拿房一样,闷热无比。
最近几天,许萱到家之后,不再吃饭,她说因为天气太热了,丝毫没有食欲。我几乎也是如此。既然她不想吃饭,我也就没有必要再跑进厨房守着炉火汗流浃背了。虽然我们不吃饭,但是水果和冰激凌却消耗极大。我每天都会在上午的时候,开车去一趟市,买一些中午饭,有时是一个煎饼,有时是一份凉皮,有时买上几角烙饼,再买上一块酱肘子。除此之外,我还会买上一个大西瓜,并且随时补充冰箱里的冷饮、啤酒和冰激凌。晚上,等到许萱洗完澡之后,我便会把西瓜切成两半,放进两个盆中,在每半个西瓜上插上一只勺子,我们两个会盘腿坐在沙上,抱着盆,一边擓着西瓜一边看电视。
许萱并不忌讳吃凉的东西。我对她说过,女孩子还是少吃一些冷食为妙,对身体不好,可能会导致肠胃问题和月经不调。许萱讽刺我说,你懂得还挺多。我说,都是电视里演的,我看有的卖药的广告里就说女孩子吃凉的会导致宫寒,以后不容易怀孕的。许萱说,我跟你说过呀,我不打算要孩子的,不孕的话,对我来说是再妙不过的了。我无言以对,只能任由她肆意进食冷饮。
除了西瓜,她还会无节制地吃冰激凌。她喜欢抹茶口味的,经常一个晚上就吃掉一两桶。我也喜欢吃冰激凌,但是我不喜欢吃抹茶味的,我觉得有一股古怪的苦味。冰激凌嘛,我只喜欢巧克力和草莓味的。我对许萱说,你崇洋媚外。许萱问,我怎么崇洋媚外了?我说,抹茶那玩意儿不都是小日本儿的吃法吗?许萱伸手戳了戳我的脑门,说,你还大学生呢,真没文化,抹茶是中国人的文化。我说,真的假的?许萱说,你是理科生吧?我说,是啊,这跟文理科有什么关系?许萱说,我上高二的时候就听历史老师讲过,抹茶是咱们宋朝那会儿流行的,后来传到了日本,他们才开始模仿。我说,我小时候就没见过谁家抹茶喝,都是拿大把缸子冲茶。许萱说,是啊,后来咱们的茶文化越来越完善和丰富了,逐渐就没人玩抹茶了。我恍然大悟,说,也就是说,小日本儿都是捡咱们玩儿剩下的、不惜的玩儿的东西,捧在手里当宝贝?许萱笑了笑,说,是这个意思,只不过咱们自己的文化迭代太快了,老百姓不知道一千年前的文化,这才让日本人钻了文化空子。我说,那我得尝尝咱们祖宗的玩意儿。说罢,我张开大嘴,“啊”
了一声。许萱抿着嘴笑了笑,擓了一大口冰激凌,放进我的嘴里。我艰难地含化并吞服下,依然难以接受这个味道。许萱说,我觉得很好吃啊。我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许萱说,我上高中的时候,听老师讲过抹茶后,就很想尝尝,但是一直也不知道什么味儿,我们家那边儿根本就没有卖的,直到我上了大学,才吃过这个口味的冰棒。我说,我还是去拿一盒巧克力的吧。许萱像个小孩子一样,笑眯眯地说,你也得给我尝一口。
我偶尔还会买上两个凉菜,晚上就着啤酒,当做夜宵。许萱偶尔也会在睡前和我喝上一罐。她说,这样会睡得安稳一些。
经常进食冰冷的东西,肠胃必然会受不了。终于有一日,我拉稀了,几乎在厕所里过了一个晚上。许萱悄悄地出了门,我精神萎靡,并没有现她的离开。少时,她回来了,手里拎着一个小袋子,她说,吃点儿治拉肚子的药吧。我问她,你去干什么了?她说,当时是去买药啦。我说,谢谢。她说,跟我还说谢谢呀,太见外了吧。
炎热的酷暑,不仅让我们食欲大减,甚至连性欲都不旺盛了。我还好,毕竟在家里凉快一天,虽然兴致低落,但还不至于到完全没有念头的地步。许萱则不然,她每天下班之后,炎热和虚脱几乎占据了她全部的体力,即使洗完澡,吃了西瓜和冷饮,也总是萎靡不振的。我一度怀疑,她是不是怀孕了,那次口服紧急避孕药是不是没有奏效。后来在厕所纸篓里见到了她带血的卫生巾,便知道我的思虑是多余的,她也许是因为例假导致的精神不好。我关心地问她,为什么这几天你还要吃冷饮。她说,自从我决定了不要孩子之后,就不再忌口,不再顾及是否是月事期。我说,那你不难受吗?她说,忍着呗,我自己的选择,我要自己承受。我说,不要这样,我去给你熬点红糖水吧。许萱感激地看着我,说,你真好。我说,咱们才二十出头,未来的路还很长,还是不要用一时的念头去给将来的数十年买单吧。许萱沉默了,不再说话。我默默地站起,走进厨房,翻出红糖,给她熬了一锅红糖水,顺便投进去几颗大枣。红糖水熬好后,我盛到碗中稍微晾了晾,待至不烫,我端到客厅。这个可怜的女孩子已经侧卧在沙上,微微打着鼾,坦然地睡去了。我不忍叫醒她,悄悄走到她的屋里,拿过她带有香味的毛巾被,轻轻嗅了嗅,然后将它盖在许萱的肚子上。我轻之又轻的动作,还是把她弄醒了。许萱睁开眼,低声问我,熬好了吗?我说,好了。她坐了起来,整理了一下散乱的头,说,谢谢你。然后端起碗,咕嘟咕嘟喝了下去,喝完后,她舔了舔嘴唇,幸福地笑了笑,说,真甜,你放了好多糖吧。
就差一点儿,就他妈差那么一点儿,我就要爱上这个可怜的姑娘了。但就是这一点儿,我始终不知道是什么,所以,我最终也没有爱上她。直到许萱离开我,我也没有爱上她。
过了闷热的几天后,她的月事期也过去了,我们在家中几乎每个角落里都造过爱。两个卧室的床上,客厅的沙上,厨房料理台前,厕所镜子前,屋门前,阳台的窗户前。
即使这样,我依然没有彻底爱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