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皇帝神色沉肃,认真叮嘱道,“皇儿,你只要想通了这一点,朝廷里,就没有人能踩在你头上。”
太子脑子一热,将桌上的几份遗诏兜起,一股脑地扔到了床上,愤然道:“既然父皇欣赏儿臣的血性,那就请父皇选一份称心的遗诏出来吧!”
皇帝呵呵一笑,竟有些欣慰道:“这才对……”
他苍老的手指颤颤微微地拾起一张张纸,认真而吃力地读了起来。
说是数稿,其实内容大同小异,只是措辞语句有些差别罢了。皇帝挑出了最为雅驯的一篇,抑扬顿挫地诵读出声:
“朕以薄德,获嗣祖宗大位,盖今三十有一年矣,享国久长,累朝鲜闻……”
“朕少随太祖征战四方,定祸乱而偃兵,复礼教于朝纲;御极以来,宵旰忧勤,图臻至治,惟恐有辜先帝付托。虽不自谓移风易俗,然太平治世,兴文宣武广及女子,藏富于民家给人足,纵德泽未洽于天下,亦可称耶……”
读到这里,皇帝忽然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写得好,写得好,这是哪位阁老捉的刀?”
“是中书舍人李兆廷写的。”
皇帝饶有兴味地又读了一遍:“兴文宣武广及女子……这李兆廷倒是惯会给朕戴高帽子啊……朕模糊记得,此人是不是和冯家有些干系?”
太子隐隐也琢磨出内里的意味来,喃喃道:“他……本来应该是冯家的女婿……他这是在替冯素贞洗罪开脱啊……”
“那就难怪了!”
皇帝感慨一声,继续读了下去——
“向惟敬天助民是务,然年岁日长,筋力衰微,乃过求长生,遂致奸人欲仙乘机诳惑,祷是日举,土木岁兴,郊庙之祀不亲,贤臣谏言不闻,既违成宪,亦负初心。迩者蒙天获示,方图改彻,而比者遘疾,日臻弥留,补过无由,思及惟增愧恨……”
“继而临终罪己:因言获罪诸臣,存者召用,殁者恤录,见监者释放复职。欲仙帮余孽,查照情罪,各正刑章。斋蘸采买事物尽皆停止,斜封墨敕得官悉加罢免……”
“好,好,好!”
皇帝连叹了三声,“好一个临终罪己……寥寥数语,拨乱反正,妙哉,妙哉!”
他抬头笑道:“就用这篇吧!”
太子痛声问道:“父皇,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皇帝神态从容:“哪样?”
“‘定祸乱而偃兵,复礼教于朝纲,’”
太子神色微动,声气也随之拔高,“‘过求长生,郊庙之祀不亲,贤臣谏言不闻’,您本来是个英雄,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
皇帝微微抬起下颌,傲然道:“你懂什么!若不是朕定下驱狼逐虎之策,你这榆木脑袋,现在怕还是满脑子木鸟!”
太子反驳道:“木鸟……我为什么会寄情于木鸟,父皇你不知道吗?若是你如其他父亲那般对我,若是你让我知道父慈子孝,我至于韬光养晦如履薄冰吗?!”
“父慈子孝……”
皇帝一愣,目光涣散了些,“你这傻儿,世上哪有那么多的父慈子孝啊……”
他沉思片刻,似是鼓起了勇气道:“你知不知道,其实朕是庶子。”
太子一怔。
皇帝继续道:“太祖起兵之前跟着李成梁平辽,收服失地,驱除鞑虏,是一等一的英雄豪杰。你的祖父、我的父亲是太祖嫡子,却是个耳根子极软的,呵呵,就是个软蛋!”
“父亲的元配夫人嫁给父亲五年无所出,这才给侍妾停了绝子汤,朕的亲娘不走运,头一个怀上了朕……”
皇帝眼光微微一沉,“然后便是留子去母。”
“朕一直以为朕是嫡出的少爷,直到,直到十三弟出生,朕才看到朕一直叫娘的那个女人眼中,真正泛起了慈爱的光,”
皇帝冷笑起来,“世人皆道我少年英豪十岁就从军,跟着太祖武皇帝征讨。却没人想过,就算武皇帝不曾南面称帝,我也是侯府的孙少爷,生来就是落地的富贵,根本没必要刀光剑雨里去挣前程!”
没等太子细思清楚,就听到皇帝轻飘飘地补了句:“还不是那个女人,怕朕挡了她亲生儿子的富贵,百般设计把我逼去了辽东,逼去了那个修罗场。”
皇帝哈哈大笑起来:“你觉得自己在怀来经历的事情,可怕吗?那算什么!你可曾有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惊恐地现方圆十里地,只有自己一个活物?朕只能凭着太阳的位置断定方向,一步一步拖着伤腿走了一天一夜,才走过那二十里地回到营帐。朕回去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见了鬼!”
“十五岁,到祖父南面称帝时,朕身上已经满是疤痕,其中有三条都是为太祖挡的箭。”
“太祖登基三年就去世了,所有人都没想到他会传位给最不成器的父亲,我却知道,他传位给父亲,是因为我,”
皇帝一哂,“那个女人,居然又活动了心思,千方百计地想让父亲册立十三弟为太子。笑话!朕是好色,朕是嗜杀,但朕知道怎么平天下,知道怎么做皇帝,要是十三弟那个富贵窝里养出来的坐了这把龙椅,辽东那帮不安分的鞑子随时都会如前朝一般兵临城下!”
“父亲果然听了那个女人的话,想改立东宫,呵——”
皇帝目光一凛,“朕没给他这个机会。”
太子脊后生寒,顿时挪开了目光。
皇帝恍若不觉,继续道:“朕二十岁就登基做了皇帝,朕没杀那个女人,让她做了太后。立国之初,辽东并不太平,朕南征北战,故意让膝下空悬,登基十年未立东宫。朕知道那个女人一定不会死心。朕由着她上蹿下跳,让她亲眼看到自己疼爱的亲子被朕养废。哈哈,朕由着那个女人从希望到绝望,让她在憾恨中吐血身亡。”
“朕不是变成这样,朕,一直都是这样,”
皇帝望向太子,神色坦然,“皇儿,朕也很遗憾,遗憾没能像祖父教我那般教育你。但朕亲缘浅薄,骨肉相害的事情见多了,实在是没有勇气养大一头狼。朕不知道,朕的选择,是对是错。朕长生梦碎,身后事也和朕没什么关系了,就这样,你动手吧!若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就去问王总管,下手要干净,莫要让外朝生了疑!”
语毕,他合上了眼,仿佛引颈就戮一般,等着儿子的决定。
却听到“吱呀”
一声响,有人推开了窗,干净清冷的空气自外间涌入,将室内的沉闷郁气置换了个干净。
皇帝困惑地睁开眼,看到太子正站在自己身前,那张酷肖自己的年轻面庞上满是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