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然看不到已经远去的吴秀珍,他一面骂着,一面将没有燃尽的香拔起来奋力往下面树林砸去,又回头手脚并用狠狠往那两尊石头上招呼,其中一尊很快被他砸倒下来滚落在地,另一尊也歪倒在石座上。
他又叫骂着冲上台阶使劲猛烈的踹砸那扇锁起来的朱红小门,那动静仿佛下一秒木门便将战败而亡。因为大半隐在悬崖缝里光线昏暗,站在门口只能隐约看到里面一排精雕细琢的石头菩萨或坐或站并排在上面香案上,它们皆肃穆威严,怒目而视着门口的疯癫老头,有一个身奇黑牛手执法杖的菩萨最为凶狠,它那气势汹汹的样子好像下一刻便会冲下来将他千刀万剐。
“你还当菩萨,就是你最搞鬼你最不是个东西你还当菩萨!你当的啷个东西菩萨你当!你保佑哪个龟孙子混账东西!你做怪!你没得好下场!你才该拉出去浸粪坑淹死!你八辈子不得生!你早晚得报应!你活该遭人家砍了脑壳!不长眼睛的东西,你不睁眼睛!你个混账东西,狗日的砍脑壳!”
他终于无计可施了,光是插着腰站在门口瞪着里面的菩萨翻来覆去几句话骂,他一面骂,一面又捡来下面的小石子从大门上面的隔栏扔进去往里头砸,仍不解恨,越骂越怨恨,右脚便又激动起来。
年少时他和老张的关系最好,一起外出在厂里做事,一起回来到队里公社帮忙,直到文革时期李贵出世。他同老张外出办事,只余孤儿寡母和一双年迈的父母在家,妻子韩氏出了月子,洗了一条花裤子晾在外头地坝里,老张的大哥张建森从坡上回来,看到被风吹落在地的裤子,随手捡起来偷偷带回了自己家。
他一个单身汉子,这举动无非二流子使个坏,哪晓得叫路过的人瞧见,当天夜里一帮干部带人抄了张建森的家,翻出来那条花裤子,判定他与韩氏有染,韩氏来不及辩白便被众人绑起来沉了粪坑,张建森则因种种缘故逃过死劫,让逐出大山,永远不得再回。
李官福赶回来,什么都晚了,韩氏的尸体在粪坑里变了模样,张建森去向不知。他多愤,多怒,多恨,多绝望,但一切已无回旋余地。孩子的哭声惊醒了他,他双目猩红,将孩子也扔进了粪坑里,老张跟在后头,又偷偷将那孩子捡起来,从此带回家同忠传一并抚养。
王正书在下面的西瓜地里听着,但他不信佛,他也不是那庙里的会,一切诅咒他都充耳不闻,一心一意只顾打理眼前地里的西瓜。李官福终于从那片遮挡着寺庙的树林里出来了,他踉跄着大步往上面下来,嘴里仍骂骂咧咧不歇气,他还恨着,嘴里的咒骂不及眼底恨意的半分。哪怕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十年,哪怕从前那些人如今已无几人遗留人世,可他还是恨,恨的咬牙切齿,恨的怒火烧心,恨的忘却所有。
老张祖孙从大坪转来,忠传正准备出门挖红苕,念道:“还以为你要再过会儿才转来呢,黎大姐上来找你给母猪化点水。”
“走了吗?”
屋里再没有其他人,一瘸一拐的黎书慧也不见踪影:“你妈走哪里去了?”
“楼上订扣子,这会儿人还一哈到上石坝耍去了,不晓得哪阵过来,你不忙就在屋里等等她吧,她端着碗在坝子等了好一阵呢。”
她又招呼跟在后头的孩子道:“背篓背着来,刀我拿了。”
刚出了门,坝子下来又传来声音:“二娘在屋里没有?”
三辈人闻声走到坝子边上去,只见席文华从下面青石台阶上来,一面朝屋里来,一面笑着摸出纸烟来散给老张:“大姐落雨还准备上坡呢,二爷身体好点没有,来抽我这个烟,我这个不如您种的烟好,但还是将就还抽得出来。”
“挖几个红苕喂猪,走哪里去?”
“等你楞个下细哟。”
老张双手接过来,要准备夹在耳背后,见他递了打火机过来,又顺着凑上前将烟点燃:“落雨还走哪里去呢?”
“就到这里来。”
他自己却是不抽烟的:“后天一哈到我下面吃少午,也来看看二娘,二娘不在家啊?她的脚好点没有?走得的话,还麻烦二娘明天就下去一趟,请二娘来掌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