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伯发现自己坐在一辆牛车上,天空阳光明媚,道路两侧的金色麦田被微风掀起层层麦浪,木板车的车轮发出咕噜噜的声响,一头大黄牛在前头甩着尾巴走得不紧不慢。
他转过头,发现身边坐着一位头发斑白,包着头巾的年迈女子。那人也正看着他,对他露出温和的笑容来。
“老……老婆子?”
仲伯的眼角湿润了,“你这些年都到哪儿去了?我好想你。”
多年未见的妻子没有说话,笑着低头掰手中的橘子,苍老的手指有些不灵活地掰开橘子皮,捋掉橘瓣上白色的橘络,然后分出一半来递给了他。
仲伯把橘子塞进口里,眼泪从满是皱纹的脸上掉了下来。
“好久不见了,夫君,家里的孩子都还好吗?”
“那些小崽子们都好,都很好。只有我不太好。自你走以后,孩子们也大了,各奔前程,家里变得空落落的,我走到哪儿都不习惯。”
“咱家院子里的那棵橘子树,如今还结果实吗?”
“结着呢,每年都挂满红红的一树。可惜没人去摘,白白放坏了许多。”
妻子叹息一声,把剩下的橘子塞进他的手里:“早些回去吧,这里还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仲伯心底涌上一股冲动,一把握紧了她满是皱纹的手,“老婆子,我不想回去了,我也不想再修行了。从前没怎么陪过你,如今我就留在这
里陪你。好是不好?”
妻子眼角的鱼尾纹舒展开来,带着温柔的笑,“不曾想你能这样念着我。我听在心里,多少了了些生前遗憾。不过活着时的前尘往事,我已皆尽放下,如今只等重入轮回,再世为人。你一生向道,鸿图大愿在心,也不该为我而耽搁了。”
她带着笑轻轻推了仲伯一把,“就此别过,珍重。”
妻子最后的那个笑容还定格在眼前,周边的景物已经变了。
仲伯发觉自己身在高大的城门内。城墙下,那几个年轻人都已经坐在那里等他。
明亮的天空,无边的麦田,悠悠走在田埂的牛车,以及满面笑容的妻子,都如那梦幻泡影,消散于鬼门之内。
他茫然四顾站起身,蹒跚走了几步。
付云上前一步,扶住了他有些不稳的身躯,“前辈,没事吧?”
白发苍苍的老者蹲下身去,手指反复搓着额头,“她陪着我的时候,我不曾珍惜,如今虽悔,也晚矣。她已经对我已不再留恋。我道心上的这道坎。算是永远过不去了。”
他朝着付云摆摆手,
“抱歉,等我一会,再等我一小会。”
鬼门关只进不出,想要走过这片区域,只能沿着魂鬼混居的渡亡道一路前行。
城墙之后的世界,宛若一望无涯的热闹古都,苍白的灯光沿街悬挂,食驿酒肆内影影倬倬满是魂影。赌坊茶楼间高声喧哗着鬼闹。
路边一卖生肉的屠夫,霍霍磨着剔骨刀
,探出他朱红色的脑袋,吸了吸鼻子,裂开血盆大嘴道,“咦?好像有生人的气味,是不是又有生人混进来了?”
正从摊位前走过的付云,悄悄握紧了手中银月。
幸好那个屠夫张望了片刻,把脑袋收了回去,自言自语地说,“可能是搞错了,最近混进来的生人也太多了些,搞得我的鼻子都不灵了。”
苗红儿牵着穆雪的手从他眼前路过,轻轻捏了捏穆雪的小手,“怕吗?”
穆雪摇摇头,问道:“师姐在门里面。见到了想见的人吗?”
苗红儿在鬼门关里待了很久,出来之后的她以手遮面,独自在台阶上坐了一会,就又恢复成往日爽朗洒脱的模样。
但穆雪却敏锐地觉得她的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太一样了。
苗红儿转头,看着被留在身后的那扇高耸的大门。
在那扇明亮的门里,小妹还是从前那般可爱的模样,
她伸出嫩嫩的小手捧住自己泪流满的脸颊,“不哭呢阿姐,我最不想看见阿姐哭。”
苗红儿搂住妹妹小小的肩膀,泣不成声,“还饿吗?到了今天还觉得饿吗?”
“已经不觉得饿了呢。”
妹妹掉了门牙的小嘴笑了,“如今,我只希望阿姐也不再觉得饿,在外面过得好好的。”
“我见到了呢,见到了我妹妹。”
苗红儿对着穆雪笑着说,“这一趟路虽说是为了小叶而来,却不想解开了我心底最难过的劫。”
此刻,在渡亡道内一座
暗淡无光的高塔上,坐着一个戴着白色高帽的男子,那人长发披散,衣裳半敞,露出被剖开了的胸膛。他似乎毫不在意,一直手臂支着下颚,百无聊赖地斜坐在塔顶。身边悬浮着四张巨大而狰狞的鬼面。
“真是有趣,又有生灵被放了进来。”
“左右也是无聊,让我去调戏一番看看,看看她们中是否有有趣之人,”
穆雪牵着苗红儿的手走在鬼市上,前面走着岑千山和付云师兄,后面是神色惆怅的仲伯。
隐隐被大家护在中心的穆雪,四处张望着这光怪陆离的亡灵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