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光尘长久禁锢,性子本就寡言,听到这番,便更是不再多说。
登基后的第一日,他便下了不许贩卖灵兽皮毛的圣旨。游历时曾与师父见识过人心的恶,如何哄兽过界,伤人害命。既然要与兽交好,那这晃眼的买卖必是要先剔除。之后,按照帝王之法,一点点地推进。他陷入与国师漫长的博弈。三年后,终于将侄子一家从苦寒之地召回。封为二王。
福王亲遭家世剧变,惶恐不安数年,已是难以扭转的心思。但他的幼子阿旸也畏畏缩缩,离光尘不免想起曾经在藏书阁的自己,便许他进宫来,莫要在乎什么天煞孤星的命运。
至于谨王,他许他施展理事才华,与自己一同谋事。但也知他未与沉渊断联,偶尔敲打一番。谨王恭敬,怨念却常在身侧。离光尘一眼看出,也不作干涉。他不爱苦口婆心地渡人,怨念是赤璋自己的选择,将会给他带来自己的因果。
离光尘好似终于拥有了亲情。可他的拥有是用九五至尊的地位换来。登上帝位的那一刻,便何来亲情。其他情谊,也同样如此。
也许他毕生所求的鲜活,都不会复生在他身上了。
直到,有苏浮岚的出现。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他的心中并无波澜。此女可怜,本是城中小有名气的绣女,自有一番自己的天地。又灵动活泼,却因为天象之说被送进宫内,失了自由之身,再无法享受常人之福。离光尘将谨王召来,他看出他对她的情谊,若他说一句,臣不愿意,他就会下旨赐他们婚,再想些别的法子去应付国师。
既然谨王能有真心,他又何必阻拦那些甜的生。
谨王倒拜后道:“臣愿将连霏送入皇宫,为陛下的夫人。”
离光尘顿了顿,再问:“那她自己可愿意?寡人的皇宫,并非福地洞天。”
谨王坚决道:“天家富贵。连霏绣官,听闻得以入宫,喜不自胜。”
离光尘说,哦。
看来谨王所求,是恭顺。绣女所求,是富贵。人生而有欲,他一向想找回自己除却承诺外的“欲望”
,可从未成功。既然他人欲在于此,他何必阻拦。
而当他挑开盖头,看见浮岚那温柔恭顺的笑后,他就知道,错了。
她不愿意。
那样的笑他太过熟悉,是他作储君时来往门庭之人不绝于眼的伪装。表面是欢喜与温柔,其实都是抗拒和其他盘算。她不愿意。谨王做了一件错事,将造就他后悔的因果。
而离光尘不干涉别人的因果,只做自己的选择。
既然不愿意,却被逼入宫,那便让她活得畅快些。不要像当年的自己。
她叫连霏。是个好名字,叫他想起自己的师父。依着意象他送来了牌匾。这个姑娘很别扭,明明不想笑却要逼自己笑。唇角勾起来时,眼底都是凉的。离光尘便说,不想笑就不笑。她果真不再笑,但也没那么冷然了。
她爱吃鸡腿,却不敢夹一口。就像当年从藏书阁塞来的餐食,若是他多夹了些爱吃的菜色,第二日先皇便会以戒欲之名将那道菜色替换,让他永不得见。他开始对她好奇,初见时虽是远远一观,可也看得出她衣食不缺性子张扬,怎会变得如此拘谨。
后来她说,她绣花绣累了。想要种花了。离光尘想,大约是因为绣花失去了自由,万分憎恨。那便予她一宫的真花吧。
浮岚学习花艺时,他偶有去看。原来他的云夫人是可以活的,不是非假笑便是冷淡的模样,眼睛里星星亮亮的,像只幼小又憧憬的兽。
而且,性子也像兽一样倔。对真正喜欢的事物不愿屈服,叫他认识的老花匠碰了好些软钉子。
离光尘第一次真心想笑,为夫人的有趣。可她又很快屈服了,说都听师傅的,就像他对着藏书阁的缝隙说,我开悟了。
不过是习惯,习惯要活下去。
他看见她,总像看见自己。
他的夫人其实很是善良,这样被谨王丢弃,竟还为阿旸和阿沅出头。出头的时候很俏皮,放着宫妃的架子,手下的活却幼稚得像在捉弄人。那两个孩子拽着她的裙角时,她那样无措,还在念着,没关系。
如果当初他在藏书阁时碰到的送饭之人的手是连霏的,那他也许也会听到一句,“没关系。”
再接上一句,“我不认识国师。所以他说的那些天象,也与我无关。”
最是简单,却也最是脱。
离光尘一直在帘幕后看浮岚和两个孩子并肩走回倚云阁。身影远去后,他叫人把那个晕倒的老嬷嬷扶起来。这么些年他在宫中少有停留,处罚他人也都是不痛不痒。唯有那次,他对这老嬷嬷道:
“你是否认为,福王之病,皆是天象而起。而阿旸也将受天象影响,早夭而亡。”
嬷嬷支吾不答。离光尘摸着眉骨,平淡又道:“嬷嬷定然与天煞孤星无关。既如此,便由嬷嬷重回沉渊边界,看看嬷嬷的福气是否能保身体无虞,长命百岁。”
在老嬷嬷的求饶声中,离光尘找到了自己童年丢失的一些不甘心。不信浊气侵体而信天象欺辱孩童。作恶受苦,这便是他人的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