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胡闹了这一通,梁佩秋倒是清醒不少。她睁大眼睛,看向遥远的苍穹,不知何时圆月已被乌云遮蔽,周遭只剩一圈微弱的光晕。
那光晕一点点、一点点地被蚕食、吞尽,最终,彻底归于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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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为安庆窑生事故,竞选“龙头”
惨败,此事可告一段落,不想恶性倒窑激了民怨,使得改革呼声越高涨起来,对三窑九会新一任值年——徐稚柳的讨伐声音也越来越大,一时间民乱四起,县衙那头忙着镇压,可谓鸡飞狗跳。
安十九原还乐颠颠地在鹤馆听着戏,和周元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这事,笑话那徐稚柳空有圣心,行事却也算不得磊落。
“如今我算看出来了,少年人啊就是嘴硬。你说这算赢吗?当然算赢,只他非要说什么堂堂正正,弄死了人,又算什么正经本事?不过结果尚算合意,本官也就高抬贵手,不追究他了。”
正洋洋得意呢,听到外头锣鼓齐鸣,安十九往外探了探脖子,不喜道,“这帮贱民,见天的敲锣打鼓闹不停歇,整得本官整宿整宿睡不到一个好觉。先生,还劳烦您走一趟,看看外头生了什么。”
周元知道,自打前儿个安十九派人教训梁佩秋失手后,就开始怀疑身边出了内鬼。
他一个京城来的幕僚,算不得嫡系,总归是要被怀疑的,这几天明里暗里阴招不断,到了当下,也只是被当做奴才使唤使唤而已,算不得什么。
寄人篱下,他深知骨头没有斤两,把位置摆得极正,闻言没有一丝怨言,立刻转身去探听情况。
安十九听说是改革的激进党们自集结,在窑厂区一带进行宣讲和游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于他看来,区区蝼蚁,翻不出什么浪花。不想几天的功夫,革新党们越闹越凶,竟扩大至整个江西地界,惊动府衙。
消息传回京城,他一个戴死罪徒流罪的督陶官当然免不了一顿申饬,末了,在夏瑛的推进下,改革到底还是被搬上了台面。
过去十数年间,杨诚恭任职浮梁县令虽勤勉有加,但手段不足,多年安于现状,业绩平平,保守没有干劲,任安十九偕同一帮地头蛇作威作福,景德镇瓷业被弄得乌烟瘴气。
欺压百姓,鱼肉乡里,横行无忌,强抢土地房屋等恶行层出不穷,几乎每日都会在镇中上演,大小不计,伤亡无数,在夏瑛的打压下表面看似有所收敛,实际暗流涌动,看不见的地方更加肆无忌惮。
夏瑛立志肃清景德镇瓷业的不良风气,建立全新秩序,遂以“百采众长,取法乎上”
为指导,提出多项改革措施。
一、取消窑禁,避免柴价疯长,一家独大等现象,令各大柴行公平竞争,不得为哄抬柴价而祸民之事。
二、实行按劳分配制度,多劳多得,少劳少得,相应调整窑工人数,削减不必要的开支。
三、缩短窑弄,严禁为瓷器增量而不断扩大窑弄,致使窑蓬倒塌等事故,严控窑弄、窑蓬等尺寸,务求科学。
四、成立陶业监察会,统管三窑九会,凡举报者,皆有赏罚。
……
以安庆窑为试点,开始全面实施新政。有王瑜和各大民窑、坯户的拥趸,革新大行其势,如火如荼。
人一旦忙活起来,许多事情就也无力考究了。
一个月后,新政初见成效,成立陶业监察会也被提上日程。
所谓监察之责,过去一直由各行当的“街师傅”
来负责,而这些“街师傅”
,也多是各大民窑、坯户的入幕之宾。双方各行雇佣关系,以金银为饵,上行下效,狼狈为奸。
而今,夏瑛要组一支全新的队伍,要求监察人员清正廉洁,有御史之风。要一点,即要懂瓷,且独立于景德镇商帮以外,与三窑九会素无瓜葛,能行纠察之责,无裙带相连。
为人公正,深明大义。
招募令一出,众人齐齐将目光转向同一人——安十九。
这里面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无疑都是夏瑛对安十九的一次碾压式制裁。
湖田窑是民窑龙头,安庆窑为百采先驱,两家打擂台,表面上是商业竞争,实际上投到景德镇这弹丸之地的上空,是不死不休的党争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