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轻笑一声。
“那他们也不敢禁灯吧?”
使臣含笑回道:“累死总比被上京的百姓骂死要好。”
“也是,上京的灯会……确实难忘。”
皇帝淡淡地说,“我这座宫院里的灯盏都是从中洲买来的,可却没有一盏亮过长天街的花灯。”
“在下在沿途曾听牧人们说,上君就是草原不落的太阳,在下才学浅薄,不知怎样的灯盏才能在耀日下放光?”
皇帝挑了挑眉。
使臣仍低着头,“请上君恕在下直言,在上君的眼里恐怕再也找不出比您年少时更耀眼的东西了。中洲旧人曾言:少如旭日初升,灼年烈而过往昔,至暮时回首,满目红霞。在下不比上君年少英气,却也无比怀念昔日那些岁不过二十的青葱年华。那时的我总觉得这世间无处不是万丈光芒。”
“你倒是善言,也略通俗世,没有京南那些世家子弟的样子,怪不得他会让你来。”
皇帝的脚步声从远及近,他越过长案,负手缓步至阶下,饶有兴致地打量,“你上过战场?”
“上君可还记得咸水?”
“记得。”
“在下曾在青澜州义军中任一笔官,后随三百义勇兵驻于咸水东岸,上君急兵奔袭冀安大营时曾经过那里。”
“你活下来了?”
皇帝皱眉。
“是的,就在义友们的尸堆里,我看着贵国的军队马踏而过,心里的胆都被震碎了一大半,直到天亮都没能生出气力推开战友们的尸体。我记得,那时有个我认识的、但不知道叫什么的义兵一直看着我,我也一直盯着他,那时我听见他在动,以为他也活着。”
使臣摇摇头,垂眼低语,“可他早就死了,是我的胸口在推着他,他的脸和我就不到一尺的距离。当我翻开他的时候,才发现他的脑后已经空了,不记得是被什么砸的……全都陷进去了。”
皇帝沉默不语,听他所述的前段还觉得这是一个自以为兵士的懦夫,可面前的人却是在以一种平静的口吻描述生死之事。
这样的人会是懦夫吗?
懦夫会远行千里踏入铁马遍地的国度吗?
“我不怕自己上战场,却再不想看着更多人在我面前死去。上君也是亲历过战场的人,其中血腥残酷想来您比我更加清楚,在下曾阅览过您在上京城中被记录在策的经历,知您并非生性好战之人,今牧马骑兵与徵军仍刀望于北地,战事止息遥遥无期,不知还要有多少尸首要曝于荒野,风干雨浸,实为天下大灾。”
使臣微微退却,而后突然屈膝拜伏,“还望上君恤天下万民,泯战止戈。世间诸族本无血肉之分,同历万古沧桑,何以兵戈相见。臣,今奉尊令,愿侍上君之意,以止兵戈,两国结为亲邦,万民共兴,千载不变。”
皇帝沉默良久,踱步左右,却始终不见使臣抬首,似是不耐,于是轻声道。
“你知道草原经历过什么?”
“臣闻上君归北前,四野刀马林立,百畜以血草为食,睹战只旅人曾断言,北陆再经十年,有复铁旗血灾之危。”
使臣仍伏地未起。
“中洲人竟然也会如此关注草原的历史?”
“北陆之勇武,即便赢皇千古,却仍需集一国之力以筑百关以御洪流。正所谓知己知彼,国难之途并无内外之分,在下生于乱世之中,怎可全具偏安之心?”
“那你知道铁旗时代的草原是怎么样的吗?”
皇帝露出玩味的笑。
“铁旗时代的草原,强武者四处奸淫杀掠,病弱者苟延残喘大多沦为奴隶。很多部落在男人们外出放牧时就会被其他部落抄掉寨子,当男人们回来,只能看见血肉模糊的畜牲尸体、被吓傻的孩子和光着身子打算自尽的女人,更有甚的还有远处敌兵狂肆的哨声。此为书记,不知在下所阅史册是否洽合上君事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