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震不敢违抗,当即领命,躬身退出了归耕之庄。
韩侂胄本就是武官出身,平日闲暇之时不忘舞刀弄剑,年逾五十仍是身子强健,根本不把宋慈这个文弱书生放在眼里。更何况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还放置着一柄剑,正是当日宋慈去韩府花厅见他时,他曾舞弄过的那柄宝剑。宋慈距他一丈之外,但凡有任何异动,他可立即拔剑斩之,是以根本不惧与宋慈单独相处。
支走夏震后,韩侂胄冷眼瞧着宋慈,道:“你既然想说,那就接着往下说。”
宋慈看了一眼韩侂胄的右手。韩侂胄说话之时,右手有意无意地轻抚剑柄。宋慈看在眼中,不为所动,道:“我娘亲登门讨要说法之时,韩?不在家中,说是随其母亲去城北郊外观赏桃花。后来我父亲在琼楼见到了赏花归来的韩?,其身边有多个仆从,却没有虫达。由此可见,虫达当时应该留在了太师家中。虫达能赶在我娘亲回住处之前,抢先一步赶到锦绣客舍,翻窗潜入行香子房,只怕是太师将这一住处告知了虫达。所以虫达急着杀害我娘亲,极可能是出自太师的授意。”
韩侂胄听到这里,冷笑了一下,颇有不屑之意。
宋慈摇了摇头,道:“可我娘亲如何得罪了太师,令太师骤起杀意,而且那么着急要将我娘亲杀害?我一直想不明白。直到昨日,新安郡主遇害一案告破,凶手贾福被抓获。贾福有一大罐金银珠玉,是从其养父那里得来的,其中有几枚玉扣,与先帝赐给恭淑皇后的玉扣相似,其来源极可能是皇宫大内。我去报恩坊查问贾福的养父,竟意外得知他在宫中做过内侍,曾是古公公的下属,那一大罐金银珠玉,都是古公公所赏。这位古公公名叫古晟,新安郡主曾对我提起过,说当年我娘亲去太师家中时,刚到大门外,看见两人从太师家中出来,其中一人是时任太医丞的刘扁,另一人便是这位古公公。
“刘扁曾在十年前获赐一座宅子,开设成了医馆,也就是如今的刘太丞家。据其弟子白首乌所言,这座宅子是刘扁为当今圣上治病所受的御赏。这位古公公,大约也是同一时期,从御药院的奉御,被圣上提拔为都都知,一跃成为宦官之首,至于他给贾福养父的那一大罐金银珠玉,想必也是从圣上那里得来的御赏。此二人,一个只是翰林医官局的太医丞,一个只是御药院的奉御,有何大功,能受此厚赏?刘扁获赐那么大一座宅子,想必定是治好了什么疑难杂症,然而当时圣上即位不久,正值春秋鼎盛,没听说患过什么病。治病受赏云云,不过是刘扁的托词而已。当时朝局已安,四海承平,刘扁和古公公身在宫中,唯一能立大功的机会,只有不久之前的绍熙内禅。”
宋慈看了看四周,看了看这丹楹刻桷的归耕之庄,道:“功莫大于从龙,这南园本是高宗皇帝的别馆,太师能从太皇太后那里获赐此馆,究其根源,也是当年在绍熙内禅中立下定策之功。十五年前,圣上还是嘉王,刘扁和古公公出现在太师家中,二人离开时戴着帽子,有意将帽子压低,遮住了大半边脸,似乎不想被人认出。可当时为我娘亲领路的恭淑皇后还是认出了二人,叫破了二人的名字。二人没有说话,只是匆忙行了一下礼,便匆匆离去。这一幕正好被随后出现的太师瞧见。这二人为何要与太师私下相见?若是上门看诊,大可不必遮遮掩掩,而且只需刘扁一人即可,古公公为何要一起去?”
略微一顿,语气微变,“翰林医官局掌入宫诊治,对症出方,御药院掌按验秘方,修合药剂,二者合在一处,便可为圣上施药愈疾。彼时先帝即位不久,却时常患病,正需进药诊治,然而数年下来,先帝病情非但不见好转,反而越发严重,以至于无法处理朝政。传言先帝病情时好时坏,反复无常,就算勉强上殿听政,也是目光呆滞,言行乖张。都说先帝患病,是受李皇后所迫,可一个即位之前被孝宗皇帝誉为‘英武类己’的帝王,能在短短三五年间,仅仅因为皇后所迫,便变成这般模样吗?”
宋慈话音一转,道:“刘扁后来死于牵机药中毒,此药相传是宫廷御用毒药。十年之前,刘鹊的女儿刘知母,刚住进刘太丞家不久,便无意在医馆中翻找出一瓶牵机药,误食而亡。白首乌又曾提及,刘扁在宫中做太丞时,知晓了牵机药的炼制之法,私下炼制了此药。由此可见,早在十年甚至更早之前,刘扁便已拥有牵机药。刘太丞家的二大夫羌独活,钻研毒物药用之法,私下配成了牵机药,长时间以家养之犬试药,发现牵机药虽是致死剧毒,但若少量服用,并不会致命,只会致使头目不清,出现疯癫之状。刘扁与古公公合在一处,正好可以为先帝治病进药,倘若每次进药之时,都偷偷加入少量的牵机药……”
“宋慈!”
韩侂胄忽然喝道,“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我方才所言,便是太师千方百计想要掩盖的秘密。”
宋慈环顾左右道,“此间乃太师住处,别无他人,太师又何必惧之?”
韩侂胄脸色阴沉,道:“我堂堂正正,何惧之有?只不过你娘的案子,我毫无兴趣。”
身子稍稍前倾,“我只问你,东西呢?”
“太师想要的东西,昨晚之前,还不在我的手上。”
宋慈道,“也是要谢太师许我出狱一日,让我得以有机会,找到虫达留下的证据。”
韩侂胄神色一紧,之前他便想过宋慈昨晚离开,必有其因,原来是找虫达留下的证据去了。他掌心一翻,道:“交出来。”
宋慈看着韩侂胄摊开的手,立在原地,不为所动。为了这个证据,他苦思冥想了许久,尤其是被关押在司理狱的半个月里,他常常在牢狱之中静坐,不知多少次思考这个证据会在何处。他一度有过怀疑,弥音之所以决绝赴死,是不是因为这个证据早已随着净慈报恩寺的大火灰飞烟灭,并没有落在弥音手中?然而他想了许久,忽然想到了一事,当初净慈报恩寺起火之时,弥音先是冲入禅房去救虫达,后又冲回寮房去救巫易。弥音死心塌地追随虫达,冒死冲入火海相救,宋慈想得明白,可弥音当真会为了救巫易,甘愿去冒被大火烧死的风险吗?巫易虽是何太骥的至交好友,但弥音与之并无深交,似乎不至于冒这么大的险。宋慈转念一想,巫易所住的那间寮房,正好也是弥音的住处,倘若弥音冲回寮房不是为了救人,而是为了救出某样东西呢?当时虫达已被刘扁认出,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会不会为了以防万一,将那个至关重要的证据交给尚未暴露身份的弥音保管呢?倘若真是这样,那弥音冒死冲回寮房,也就解释得通了。
宋慈不知道自己的猜想究竟对不对,即便是对的,可弥音已经死了,既没有将证据交给他,也没有交给欧阳严语,如今这个证据落在何处,根本不得而知。他昨天去见过贾老头后,将绍熙内禅、古公公、刘扁和牵机药联系在一起,推想出了韩侂胄想要遮掩的秘密是什么。至于贾老头,作为古公公曾经的下属,能从古公公那里得到那么多金银珠玉,又对绍熙内禅讳莫如深,想来要么是参与了其中,要么便是知道这秘密后威胁了古公公。宋慈原本不再对找到那个证据抱有任何希望,打算昨晚就去见韩侂胄,甚至为此交还学牒退了学,去见了同斋和真德秀最后一面,已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准备。然而昨晚回到太学后,目睹孙老头和几个斋仆为了栽种松柏而挖地,他突然想到了最后一次在望仙客栈见弥音时,弥音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我能告诉你的,都已经告诉你了,你真有查案之心,那这个秘密,你就自己去挖出来吧。”
他当初在望仙客栈里听到这话时,便觉得弥音这话听起来有些怪怪的,至于怪在哪里,他一时没有想明白。直到昨晚看见孙老头挖地,他忽然想起了这句话,倘若弥音所说的这个“挖”
字,不是追查的意思,而就是挖掘的本意呢?会不会弥音早就告诉过他某个地点,暗示他去挖掘呢?他想了一阵,最终想起了弥音说过的一句话:“狐死首丘,入土为安,只可惜我和太骥再也不能归葬故里。”
狐死首丘,是传言狐狸将死之时,会把头朝向狐穴所在的山丘,意即思念故乡。弥音的这句话,似乎是在说自己决意赴死,只可惜他和何太骥一样,不能归葬故乡。弥音的尸体最终会葬在何处,宋慈不得而知,弥音自己更不可能知道,但何太骥葬在何地,弥音和宋慈却都是知道的。何太骥正是因为拿虫达留下的证据去威胁韩侂胄,最终丢掉了性命,那弥音会不会将这个证据与何太骥埋在了一起呢?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宋慈当即决定,去何太骥的墓地寻个究竟。
这个证据极为重要,宋慈也担心韩侂胄派了盯梢之人,生怕自己直接去净慈报恩寺后山寻找证据,会被人跟踪发现,他可不想刚找出这个证据,便被韩侂胄得到。所以他回了一趟梅氏榻房,说他想明白了要出城,让桑榆帮他乔装打扮,并混在桑氏父女和几个货郎之中,成功避过了韩侂胄派来的眼线,离开了榻房,从钱塘门出了城。出城之后,宋慈让桑榆和桑老丈回去,但桑榆不放心,要多送他一程,竟一路送过了整个西湖,来到了净慈报恩寺脚下。宋慈请桑榆和桑老丈止步,随即提着一盏灯笼,舍弃大道,往净慈报恩寺旁边的山路走去。桑榆本以为宋慈是要离开临安,可那条山路通往净慈报恩寺后山,根本不是离开临安的道路。桑榆急忙追上,比画手势,问宋慈要去哪里。宋慈这才道出实情,说他为了查案,要连夜去一趟净慈报恩寺后山。
桑榆本来因为离别在即,心头失落,这一下又是惊讶,又是担心。她望了一眼后山,黑漆漆的,宋慈独自一人前去,万一遇到什么危险,如何是好?夜里山路不好走,她让年事已高的桑老丈留在净慈报恩寺外等待,她则跟着宋慈走上了那条山路。宋慈知道桑榆的心意,没有加以阻止。
来到后山之上,在距离原来巫易的坟墓不远之处,宋慈找到了何太骥的墓地。宋慈从怀中取出了一柄很小的铲子,那是他之前在太学回梅氏榻房的路上买来的,比他上次墓土验毒时所用的铲子还要小上一截。他围着墓地走了一圈,何太骥是一个月前下葬的,坟墓周围留有不少挖掘取土的痕迹,不可能把每一处痕迹都挖开寻找。宋慈的目光最后落在了何太骥的墓碑上,碑前插着不少燃尽的香烛头。他不知道弥音有没有来埋过证据,就算有,他也不知埋在何处,但料想弥音与何太骥的关系那么亲近,不大可能直接挖开这位侄子的坟堆,也不可能随便找个地方埋下,最有可能埋在刻有何太骥名字的墓碑之下,而且弥音来过这里,想必不会忘了祭拜这位侄子,墓碑前的那些香烛头,说不定其中就有弥音留下的。于是他俯下身子,在何太骥的墓碑前挖了起来。
桑榆站在一旁,提着灯笼照明,见宋慈一来便挖掘墓地,难免为之惊讶。这墓地位于密林之中,透着阴森,时有阵阵冷风吹过,冰寒刺骨。但桑榆并不害怕,只要宋慈平安无事地在她身边,哪怕身处黑暗阴森的墓地,她也觉得心中甚安,只是不知宋慈在挖什么,惊讶之余,又有些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