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金线织就的牡丹湿漉漉地掩在她身上,又沾染了废殿里的灰尘,她眼下这副模样实在是狼狈得很,可她语气不卑不亢,并不讨好,也不见半分怯意,燕帝终于知她的颤栗不是源自帝王之威,而只是受了寒凉罢了。
这发现让他有些新奇,连太子和孟添益在他面前,也永远摆出一副夹着尾巴做人的样子,如今宋宜这样,倒令他觉得颇有意思,他怠于回宫安慰贵妃,想着在这里打发打发时间倒也不错,于是问:“文嘉,你爹既然回来了,上次朕同你说过的事,你自己心内有打算了么?”
宋宜忽地抬了头,眼睛亦微微亮了下,这便是指婚旨意尚未下的意思了,她这一抬头便撞上了燕帝的目光,觉得失态,又低了头,试探问道:“文嘉便是心内有些想法,陛下会听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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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
那不就结了,您还问我干嘛,宋宜腹诽,但也不敢面上不敬,只得再度试探:“陛下想将文嘉指给哪位?”
燕帝沉思了会儿,慢悠悠道:“士族公卿子弟,与你适龄的并不算多,能入得了你爹眼的更不多。朕若是随意给你指了位不称心的,就你爹这脾气,搞不好得提着虎符上宣室殿给朕撂挑子。”
燕帝似乎今夜心情不错,话里竟还有几分揶揄的意味,但靖安侯府那位的事情还没解决,他的美人还在宫里独自垂泪,宋宜不知他在这儿同她耗个什么劲,没敢搭话。
燕帝默了半晌,心下终于有了决断,敛了方才的玩笑之意,郑重道:“皇家总不算委屈你罢,文嘉?”
宋宜错愕,不想他到底松了这个口,半晌不敢答话,一抬头,瞧见帝王眼神阴骘,复又回归当日宣室殿上那位捏着他们满门性命的狠厉之人,但她只是微微迟疑了下,旋即道:“自是不算委屈的,是文嘉高攀。可……若文嘉不愿呢?陛下、要赐文嘉一死么?”
燕帝没想到她竟敢如此作答,猛地一挥袍袖,宫娥才刚奉上的茶杯打了个圈滚落在宋宜脚边,燕帝怒极,“你若想死,朕也不是不可成全你。”
滚烫的热茶漫上宋宜湿透了的衣衫,滋起一阵白气。
燕帝身在高位三十余年,生杀予夺,语气自然是极威严的,这分明是句极具威慑性的话,但她只是行了个大礼,恭谨道:“既如此,文嘉谢陛下隆恩。”
燕帝一哽,差点被她气得一口气噎住,拂袖去了。
宋宜一人留在侧殿内,宫人在侧,燕帝未叫她起,她自是不能起的。但她仍是偷了个懒,直起了上半身,侧头去望殿外的动静。
她方才大着胆子一试,若是燕帝方才当真赐她一死,她如今怕是已身处午门之外了,如今想来仍是心悸。但这一试,她也知,眼下顾忌着她爹的面子,燕帝总不好当真取她性命的。
只是,夹在其中为难的,也是她这爹爹罢了。
她在这头琢磨着帝王心思,宋珩那头也没闲着,拉了刘盈躲进角落,逼问她:“你不说你下手有轻重么?怎么人都弄死了?还死得那么难堪,贵妃能善罢甘休么?”
刘盈瘪嘴,“真不是我干的,我就找人揍了他一顿。”
宋珩不信,“他可是被人捆了手脚丢进池里的。”
刘盈觉着委屈,“真不是我,我是叫人把他捆了放池边上了,这不是想着一会儿朝宴散了大家出宫都能瞧见他这醉鬼样么,你出了气也能高兴上两天。”
宋珩白她一眼,她忙将右手举过头顶,“我发誓,真不是我杀的,我没事杀他干嘛啊,得罪了一个您还不够吗?我还凑上去再得罪一个贵妃,我傻吗?”
“你是不傻,”
宋珩戳了戳她脑门,“你是闯祸精。”
刘盈恼他动手动脚的,正要还手,就见北衙的人过来请,出事的是外戚,贵妃又正当宠,按旧例连夜调捕狱司入宫审理此事再正常不过,宋珩冲刘盈道:“老实交代,别连累别人陪你关在这儿。”
刘盈“嘁”
了声,跟着北衙的人走了。
宋珩往殿里环视了一圈,找认识的人打发时间,这一望就望见了沈度,冲他走过去。
禁军候在一侧,瞧见宋珩动作,虽不合规矩,但并不是同外间的人通气往来,两人都暂扣在此处,谅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定阳王方才风光还朝,在朝多年,都是有眼色的,虽然同宋家不合多年,也没必要在这等小事上找他麻烦,于是由了他去。
没人阻拦,宋珩两步走到他面前找他问罪:“我姐呢?方才陛下派人过来问,说还没回来。”
沈度犹疑了一下,还未出口,又听他质问:“能把我姐拦在外头这么久的,也只有你了。说吧,怎么回事?”
“她……”
沈度话刚出口,就被人阻了,来人冲他道,“公事公办,沈大人,请吧。”
宋珩微恼,沈度同他拱了拱手,神色如常地同来人入了一旁的厢房。
那人请他落了座,上首坐着另外一人,此人并不客套,开门见山,“大人出席朝宴,怎未穿朝服?”
沈度尚在犹疑如何作答,又听他问:“沈大人的朝服为何在含元旧殿?”
那人冷笑了声:“文嘉县主方从里间出来。”
沈度猛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眉骨处横亘着一道狰狞的刀疤,这人便是周谨调离后新上任的捕狱司中郎将了,让顶头的中郎将来审他,这架势也太抬举他了些。
御史朝服有御史台印记,平素是彰显皇恩显示特权的用处,今夜虽人多混乱,但能出此等纰漏的,自然只他一人,这一劫他躲不过。当时事态紧急,他确实没有时间处理朝服,但他将其藏进了一旁的密林,并非留在了含元殿这等容易被盘查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