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里往往有直接显示的情绪,说话时的重音则可能是对于文字某些局部的重要性进行引导,这是可能显示一种主观判断的。所以那时候人们觉得使用字幕比使用旁白好,可以尽量减少一种广播性。这也反映出了一种美学追求上的偏执。
挖掘历史记忆的纪录片很少的另一个原因,可能是这种工作需要一种历史知识和历史激情。那时候的创作者还没有生发出这样饱满的政治意志,因为相当一段时间中国的知识分子致力于“去政治化”
。
见证和记忆的方式都在变化,过去我们独立纪录片的主要动作是跟拍,现在人们变得更为主动,手段多元化起来。即使在很多静观风格的电影中手段也多元起来。以前通篇都是描述性语言,现在评价性语言逐渐多了起来。更多纪录片通过剪辑、字幕,通过画面的隐喻来展示作者的评断,显露作者的情感。这些形式都展现了作者在作品中的存在感。而这种形式的自由来自创作者内心逐渐获得的自由。
三
如果说在某个时间段落里,“个人电影”
是独立电影的一个关键词,那么后来独立电影中逐渐出现了另外一个重要的维度——“社会”
。社会是无数坚实的“个人”
的有机构成。个人电影当然还在延续,但是社会成了一个新发现。“社会”
对于导演来说曾经是一个宏大的概念(其实过去“社会”
的内
涵和今天“社会”
的内涵是不同的),导演更乐于去拍摄偶然遇到的个人。但现在,在独立纪录片领域里,社会大画面从《铁西区》(2003)等纪录片开始,逐渐被引进来了。之后的创作者往往不再是与事物偶然相遇,而是在一个大背景下带有目的性地去考察人物的命运。过去纪录片只拍摄单个的人,现在敢于拍摄一个群体,或者以某种在先的理念(这个理念当然也是在漫长的经验中获得的)去组织自己的素材,比如杜海滨的《伞》(2007)和周浩的《厚街》(2002)。他们都有对于中国社会的研究性的视角,而非偶然化视角。
社会也是2000年后独立剧情片的关键词。
独立剧情片的创作群体也在改变。不像过去,电影从业者多是来自电影学院,一批非专业的人则通过DV进入了剧情片创作领域。这一代人,我觉得很难命名,无法叫第七代,因为过去的“代”
主要依据的是电影学院和电影厂的师承关系。现在这个秩序被打乱了。前段时间我策划了一次影展,称第六代之后这一拨导演叫作“野生代”
。他们来源各异,如果说第六代是大城市的一代——纽约大学的张真教授曾将之命名为城市一代(urbangeion),那么现在这一代,是郊区的一代,他们基本是来自大城市之外,来自小
城市或者农村,在城乡分隔(包括大城市和小城市的分隔)严重的中国,他们所处的权力位置的差异是很了然的,而他们在成长的过程中又遭遇了混乱的“城市化”
进程,因此,他们的电影中充满了郊区意味。贾樟柯对于“野生代”
独立导演来说,是一个示范性的人物。他大约是第六代导演中唯一来自县城的,他开始把县城的生活当作创作的主体进行表现。他的第一个作品《小山回家》也不是由学校提供的胶片或者其他便利来拍摄的。
根据野生代所制作的电影的文本特点,我称其为“郊区美学”
。中国的郊区和西方的郊区也许不同,有些国家的郊区似乎代表了一种中产阶级的生活。中国不一样,那里正在拆迁和改建,一切都处于“城市化进程”
和转型期,处在动荡不安之中。空间不稳定,被不停地修改,居住在此的人的精神价值也不稳定。与这一切相对应的美学也多是很粗糙的,不稳定的,甚至很多文本处于一种未完成状态或者叫作“半成品状态”
。这些导演特殊的生活阅历,使他们对于中国转型期的痛苦最为敏感。他们最强烈的感觉,是外部世界带来的压力。
如果你仔细观看这些作品,就会发现它们与第六代在90年代创作的剧情片很不同。第六代导演的作品多是描写内在的挣扎,也有很多以家庭为题材,比如《苏
州河》(2000)、《冬春的日子》《儿子》(1999)……但是现在这新一拨导演中的相当一部分作品,多致力于对外部环境的准确描绘,大量细节在于揭示人物周围世界的荒诞和存在的压力。
这是一批数量相当多的作品,这些作品致力于描绘外部世界,到了人的内部世界,则呈现了一批失去了主体性的人,或者叫“无个性的人”
。它的叙事快感就在于对外部环境的准确揭发上,而独立电影的观看者经常在这样的描绘里获得会心的交流。在这些电影中,我们经常看到的是一些平面化的角色。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他们的婚姻或者爱情的不幸不是来自人性的弱点,而是来自外在力量的逼迫——比如王笠人《草芥》(2006)和符新华《客村街》(2003)中的爱情,甚至《三峡好人》中的韩三明的婚姻。比如杀人,往往是因为窘迫和受人指使,这就像法学中的“情境犯罪主义”
。这些人物都不是西方的存在主义式的人物,西方的存在主义人物的行动力量来自人内在的意志和人性的丰富,但这些电影的判断和选择并不体现人格魅力或者人性深度,这里的每个行动似乎都来自环境的压迫或者一种无名的情绪,人物的担当性很稀薄。
在彭韬的《血蝉》(2007)中,一个小女孩被卖来卖去,几乎没有任何台词和
主动做出的动作。在符新华的《八卦》(2008)中,一个小女孩跟随着一个中年妇女一起行骗。这两部影片中的两个小女孩几乎都没有一句台词,几乎都是任人摆布,一点点个性都没有展现出来,她们的表情特别单一,也十分冷漠。我看的时候,这两部影片中的两个人物都让我觉得相当惊讶和诡异。真的,她们就像两个道具。从剧作上来说,这可能是一个缺陷。但是我将之看作一种无意识,这个无意识中透露的真相就是我们生存中的被动性——有些时候,我们其实什么都做不了,无法施展自己的力量,也无从改变,而人的高贵性和尊严一直是虚位的。
我觉得剧情片和纪录片比起来,前者是一个更直接的内心表达,表达的是我对于世界的理解和感受,虽然是虚构的方式,却是一个对集体记忆的概括与提炼,所以说有不一样的意义。而在剧情片中设立这样的主体性匮乏的形象,也表示着有一些导演有了一定的自觉,他其实是在同情主角的这种存在方式,并致力于对压抑人的主体性的社会进行批判。中国独立导演以此展现了他们的追求和对于当下世界的理解,也呈现了他们自我解放的程度。他们以影像进行记忆和见证的方式,是以前任何时代都没有的。在这个过程中,我看到了进步。这个进步的主语不是别的,它是指中
国独立导演,也指作为个体的中国人,他们的主体性在增强。虽然他们在形式与风格的创造上尚欠精致,他们的想象力也有待培养,但是主体的进步在艺术创作中仍然是非常根本的一个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