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问道:“怎么?”
定权迟疑道:“臣……”
一时编造不出合适情由,索性便照实答道:“臣睡过头了。”
皇帝皱眉哼了一声道:“你是愈大愈不成话,卢世瑜要是还在,你敢这么胡来吗?”
定权也不分辩,叹了口气垂头应道:“是。”
皇帝便也不再追究,看看殿外天色,对皇后道:“已经黑下来了,这就过去罢。”
皇后笑道:“妾侍奉陛下起驾。”
帝后二人遂乘肩舆一路先行,太子兄弟三人鱼贯跟随。筵席设于御苑太湖石山间的广阔高台之上,周遭秀石叠嶂,奇草斗妍,几株许大丹桂从旁斜刺而出,修修亭亭,不必风送,便可闻到冲鼻甜香。石间树外露出大片青天,正是赏月的绝佳场所。十几个近支宗室,几位长公主和驸马也都已经早早到场。向皇帝见过礼后,也难免姊妹兄弟、叔伯郎舅一番乱叫,未待宴开,已是一片鼎沸之声。定权和齐王、赵王并几个宗室同坐一席,一旁席上一个鹤首老者睁着昏昧双目,四下乱看。定楷和他坐得近,不由贴耳问道:“叔祖寻什么呢?我帮着瞧瞧。”
这位叔祖呵呵一笑,抖动花白胡须道:“我看武德侯坐在哪里,有句话要问他。”
既然涉及顾思林,定权代为回答道:“叔祖,顾尚书他病了,来不了了。”
这位萧姓的堂叔祖于席上辈分最高,素
来倚老卖老惯了,耳朵也不太好,又问了一句:“三哥儿,你说什么?”
定权无奈,只得又复述了一遍,声音略高了些,引得皇帝也不由瞧了过来。
叔祖不管不察,只顾自己又问:“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病了?”
定权叹气道:“五弟和我换换。”
定楷笑道:“前星正座,臣不敢侵犯。”
定权道:“那你跟他说。”
定楷遂解释道:“舅舅病了,我们也是刚刚才知道的。”
叔祖兀自问个不住,定权只得走至他身边道:“顾将军是旧疾犯了,叔祖无须忧心。”
叔祖这才听明白,拉着他两手连声道:“知道了知道了,旧疾也是给我萧家打仗打出来的,定要让他好生安养,不要到处乱走,长州也先别回去了。三哥儿,怎么今年冬至的宴好像没见到你呢?”
定权见他老朽,满嘴缠夹不清,只盼他就此住口,好容易抽回手来含笑应付了两句,忙挑了个别的由头将话题引开。
一时宫灯高耀,凤管声和,酒浆果物皆铺排上桌,众人方察觉夜色转浓,却依旧一片青黑夜色,连月亮的影子都不见,虽心知天色有异,却又都不敢明言。只有那位叔祖又念叨道:“看这天象,午后就是个大阴天,莫不是要下雨?”
皇帝不由皱了皱眉,却又听定楷附和道:“就是,今夜也不见流萤,我刚才还以为是灯火太亮,吓走了它们。”
皇帝不好去说这位堂叔
,只得斥责定楷道:“小孩子家,信口胡说些什么?”
定楷撇了撇嘴,摘下一枚葡萄填进嘴里,不再说话。又过了不到小半个时辰,疾风乍起,金银桂花纷纷扬扬打落满席,几片雨云由远而近,急行压来,顷刻间便将方才还是墨蓝色的苍穹遮成一片漆黑。席上忽然响起一小儿的响亮啼哭声,却是皇帝最小的皇子,不过三四岁年纪,不知因何缘由便哭闹了起来,他的乳母连忙将他拢入怀中,却怎么也哄他不过来。
皇帝不由变色,申斥身后陈谨道:“钦天监都是干什么的,这都看不出来?”
陈谨急得满头冷汗,连连躬身道:“臣有罪。”
皇帝叹道:“看来真是要下雨,皇后与几位长公主且回后宫去罢。其余列位,先到风华殿中去避避雨再说。今日之宴,看来是不能尽兴了。”
众臣只得起身,定楷去搀那位叔祖,见他不住摇头道:“人也有病,天也有病,唉,这不是什么祥兆啊。”
众人好笑与好气兼有,都只得当做充耳不闻,定权在一旁听见,恨不能立刻上前去堵了他的嘴。
虽则宴会又于风华殿内摆设起来,但事出仓促,不成规模,加之天象诡异,皇帝也没有了兴致。殿外之雨,虽然不大,一时片刻又没有止歇的意思。陈谨见席上气氛寡淡无聊,遂赔笑开解道:“左右无事,不如臣将中秋贡礼抬了上来,替陛下解解乏可好?
”
皇帝想想认同道:“也好。”
陈谨答应一声,安排黄门将贺礼抬上殿来,一字列开,请皇帝和众宗室赏玩。中秋的贺礼,本只是按制走走过场,多为贡酒贡果之属。因为皇帝雅擅丹青,也有些书画卷轴杂列其间,皇帝便命人展开,逐一点评。忽见一长卷行草《桃花源记》,神清气秀,风骨铮铮,通篇走笔如神,不由低头仔细看了看卷尾落款,半晌才回神问道:“太子过来看看,这可是你老师的笔迹?”
定权甫一看到那字迹,便已经呆住了,此刻闻皇帝发问,只得走上前去,低声答道:“正是卢先生手书。”
皇帝点点头,道:“卢世瑜这一笔字,也只有你还能写个七八分的意思出来了。”
定权答道:“陛下过誉了,臣不敢望恩师项背。”
定楷在一旁笑道:“我倒听翰林们说殿下的楷书是青出于蓝。”
皇帝笑道:“他老师在时,给朕看过他的字。到底是有师承的渊源,只是他老师的书法讲究藏锋,他却偏偏反其道而行,锋芒露得太过。朕当时看了就说,刚易折,强易辱,不如收敛些好。”
这算是文艺上的分歧,定权与旁人一时无话可对。皇帝又问:“这是谁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