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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geNote#0——这是我刚去西苑时亲手调好储存的,这次搬家,顺便叫人起了出来,已经有一二……三年了罢。这是拟梅花香,你闻闻,是不是?”
不需他说,暖阁中早已暗香幽浮,如置身百树千树梅林间。
阿宝点头答道:“是梅花香。”
定权道:“这个方子,除了黑角沉香,没有什么珍稀的香材。只是等待的这些时间,是不容易的。这和梅花一样,香自苦寒来。”
他的手肘慢慢离开了隐几,慢慢直起了身子,以这样一个端庄谨慎的姿势,安静而耐心地凝视她。他似因慵懒而有所犹豫,但最终还是朝近在咫尺的她伸出了手去,低低叹息道:“阿宝,你和我,也是一样。”
他的声音是一字一字哑下去的,最后只剩一口气,轻轻吹入她耳中,如一声靡靡叹
息,又像七弦琴,一曲已尽,余音却还水波一样袅袅依依,缱绻于弹奏者的指尖。声气入耳,阿宝只觉得半边头脑都僵住了,迷乱中伸手乱推,这才发觉他的双手已经探入了自己的衣领中。胁下的衣带不知何时已被解开,一迟疑间,碧色上襦便悄然滑落到了肩下,再一迟疑,便从她的肩头坠落地面。而始作俑者,再次叹息道:“阿宝,我和你,也是一样。”
这么一句话,令她的心跳骤停。一室都充满着浓郁花香,她的心中却空荡荡的,怅然如同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离得太近,反而看不清楚。只见他一双点漆似的眸子,黑得怪异,亮得怪异。她清晰地觉察到,一滴冰冷的汗,从颈窝开始,顺着自己灼烫的脊骨慢慢滑下,在中途即为他的双手拦截。那一双手,缘着支撑她身体的脊柱缓缓游移,然后分道扬镳,其一向下揽住了她的腰肢,其一向上扶住了她的脖颈。直至他温暖的嘴唇轻轻地贴上了她的耳垂,她才蓦然醒悟过来,今夜自己已经堕入了另一个梦魇,只是适才的如玄冰,此刻的却如烈火。
在头脑尚未全然清醒之前,她纤细的双手已经决绝地抵挡住了他贴近的胸膛,试图将自己与那不知真伪的情愫远远隔离,可是用尽全力,他依然岿然不动。右手掌心下,他一颗心正在沉缓地律动,就如在宗正寺时一样,依旧那样
平静,那样从容,所以她分辨不出他的心跳究竟有没有加快一分——因为她的缘故。定权慢慢捉住了她的双手,她左手的掌心中赫然多出了两点朱砂痣,细细辨别,才能看出那是血痕,伤处犹新。他怀疑的目光终于停驻于她鬓畔的金钗上,那两股的距离,正与这痕迹大致相当。于是他清楚地看到,眼前的这个女子,因为惧怕黑夜迷惑了她一向警敏的心思,在进殿的前一刻,是怎样毫不犹豫地将这并不尖利的钗尾狠狠地刺进了自己血肉中。或者,她也不是因为惧怕黑暗,她真正惧怕的不过是他。她的一颗心从看到他的那一刻起,便上不着天,下不临地,孤悬于半空。她的后背出汗,手指不可抑制地颤抖。她害怕思想无意中变成有形迹的语言,她害怕动作无意中又成为语言的背叛。所以她一言一词都要思索明白才敢出口,一颦一笑都要计算精准才敢作为。他看懂了她,可自己的掌心却突然莫名地疼了一下。这样的心思,他实在是太清楚了——这不过是每次去见父亲时,他自己的样子。
她的手离开了他的胸膛,所以已经无法感知他的心是如何在他的胸膛内重重一跳。她的手即使没有离开他,她也无法感知,他的身体深处,就似牵扯到了某根经络一样,开始隐隐生痛。他低声询问:“阿宝,你在害怕什么?”
她没有答话,细瘦
的手腕在他的掌握中瑟瑟颤抖。他曾经握着这双手写过字,也曾握着这双手求过暖;这双手或许欺骗过他,这双手也或许扶持过他。他想起一句古老的诗:执子之手。此刻,他实在无法断言,自己明日是否还能握到这双手,明年是否还能握到这双手,十年后二十年后是否还能握到这双手。人世间有多少事,并不是靠他一个人的虔心努力,便可以达成。
不过一念,他的心突然软了一块,有鲜血从心中的坍塌处汩汩淌过,牵连得四肢百骸皆似酸似麻,如醉如痴。合欢被,枕畔香,寂寂天地间,两人双手相握,再没有别的声音。于这一刻,他竟然再一次想从这无常世间留住一样东西,就像幼时想留住母亲靥边金钿的光辉,稍长想留住妻子脸上最后那一抹血色。
定权抬起了头,将伊人鬓旁的那支金钗一把扯下,掷落于地。阿宝受惊道:“殿下,不可如此……”
话未完,定权已经打横抱起了她,径直朝暖阁中卧榻走去。
他将不住挣扎的阿宝轻轻放在了榻上,帮她脱了脚上的鞋,见她睁着一双清明杏眼惊惧地看着自己,转身在榻边坐了下来,温声道:“你挪进去些,咱们好好说话。”
阿宝迟疑片刻,终是动了动身子,给他移出了一席之地。定权提脚上榻,将双手枕在头下,侧首瞥见她背靠的那面描金山水的枕屏,信口开河,笑道:
“不爱江山,怎么也该爱个美人。我这又算什么?”
她听着他说这样不走心的玩笑话,眼神温柔而哀伤。但她嘴角的笑容怪异,如讽刺,也如怜悯。垂下了眼帘,这样看出去,满目全是星星点点的华彩。金色的是香炉,碧色的是茵褥,朱色的是帷幄,被渐入佳境的香气衬托,这一场纸醉金迷的繁华好梦。她想起了从前读过的那些诗句:“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十五嫁于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
那时候,对着白纸黑字,怎么能想见真正的兰室桂梁是什么模样?又何从得知,自己十六岁这一年,会在金阶白玉堂上,郁金苏合香中,陪伴这个萧郎?那时的她,要怎么得知,其实自己的萧郎没有青春狂放,自怜碧玉亲教舞的福气;而自己,也没有在一旁带着大度的笑容击节观赏,其实暗自拈酸吃醋的福气。她不知道丝履下踩的将是薄冰,头上的金钗有朝一日会与匕首无异。至于那个名叫阿侯的孩子,今生今世都成了梦中也不敢有的妄念。她想起了此刻还静静地躺在自己妆奁中的那包药粉,于是在他的眼中,她唇畔笑容中的怜悯加深,讽刺也加深。
如果人生,真可如诗文一样优美,一样凝炼,过滤掉一切妨碍优雅的杂质,那么诗中的她
可以年华老去,她的萧郎可以继续爱怜别的碧玉美人。她可寂寞,可怨恨,可指责他负情薄幸,将年少时在观月赏花、赌书泼茶时的誓言完全忘在脑后。但在前篇当中,他们彼此一定都倾心相信过那个誓言,他们一定两情缱绻,把此刻这样的春宵,看成真正的千金不换。
诗外同床异梦的少年夫妇,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都没有察觉阁内早已经静默得难堪。半晌定权方开口问道:“齐王马上就要去国了,你知道了吗?”
阿宝回过神,见他似乎话入正港,略作思忖,小心应付道:“殿下说了,妾便知道了。”
定权点点头,又道:“你不是说过你家人在他那里吗?我想法子找到他们,让你们完聚,好不好?”
阿宝不料他突然提起了此事,一时也拿捏不准他究竟是何心意,呆了片刻,才低低答道:“好。”
话既出口,才自觉失言,忙又努力提起一个补过的笑颜,道:“谢殿下。”
定权没有忽略掉她这微小的情愫,笑道:“可是你并不喜欢,阿宝。”
未再给她开口弥补的机会,他翻身面向她,认真提议道:“除了这事,你若是还有什么难处,不妨说给我听。我这个太子虽做得不体面至极,却到底还是太子。你说了,我会替你想法子。”
阿宝料不到此话竟会出自他口,惶恐抬头,却见他双眸中的诚挚之意,竟如真实一般。她的一颗
心越沉越低,越沉越凉,他究竟都知道了什么?为什么偏偏要选在今夜说这样的话?是那封书信被截住了,还是那个名叫长安的内侍原本就是他的派遣?一念既出,她觉得一口气压在喉底怎么也吐不出来,伸手抚了抚脖颈上的金珠项链,如同抚摸一副贵重的锁镣,她无力而惶然地摇摇头,半晌才低声说道:“没有了,妾……谢过殿下大恩。”
语罢似乎是要起身行礼,一手却被定权握住了。
定权偏过头,用拇指轻轻抚了抚她掌心中的伤痕,低声道:“你不忙着说,可回去细细想想,再来告诉我听。我应承你,不管怎么,我都是能担待的。现下,我只想问你一件事。”
阿宝凝神半日,才勉强笑答道:“妾没有别的事情,要劳烦到殿下了。”
顿了片刻,又点头道,“殿下请问。”
定权半撑起身子,微微向内移了移,将头枕到了她的腿上,却始终未曾放开她的手。张陆正的那句话,他已经想了整整一个晚上,此刻犹豫良久,问出口来,那言语却是:“端七的那个晚上,你究竟……为什么要出西府,去找许主簿?”
他把脸埋在了阿宝的绡金裙中,他的声音喃喃即如私语一般,其间的一丝颤抖渴求,她没有察觉,他也没有察觉。
阿宝低头看他,将覆在他颊上的几缕乱发抿到了耳后,顺手轻轻捏了捏他柔软的耳垂。她忽然发现,他耳
珠的底部,长着一粒孤零零的小小黑痣,甚是可爱。相书上说但凡耳下生痣,便都是手软心慈之人,她此刻想了起来,便不由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