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飞一般冲出去,又兴冲冲跑回来,呵呵直笑道:“大家都在庆祝,说这回真正有希望打赢了!”
一点渺茫的希望,都能引起如此大的反响,不得不说,大家的心意果真相通。顾清明犹如掉入刀山火海,浑身火辣辣地疼,一直疼到心里,不得不再度握紧拳头,由于太过用力,声音已然微微颤抖,“不管怎样,抗战还是要靠中国军队,真正能洗掉中国屈辱的,还是中国人自己的鲜血!”
方先觉深深看了顾清明一眼,轻声道:“东条英机上台,少壮派军人得势,以后还有不少硬仗要打!”
薛君山一拳砸在桌上,冷笑道:“怕什么,打呗!”
提到这个,胡长宁喜色顿失,就连平时吊儿郎当的小满也知道,少壮派军人是最激进的一些混球,野心勃勃,无比狂妄,而且手段残忍,杀人如麻
,何止是有硬仗要打,今后的中国,定然又是处处血雨腥风。
“拼了!拼了!”
小满心中千回百折,把憋了多日的这两个字吼出来,顾清明默默看着他骨节发白的手,浑身的疼痛渐渐消失,嘴角悄然弯起。
走到家门口,湘湘的记忆还停留在满山翠竹和河边的吊脚楼之上,满脑子都是人头攒动的渡口,还有银光闪闪的苗饰,丝毫没有过去那种急切,也没有归来的真实感,仿佛在护校过了一辈子的时光,而她已经脱胎换骨,重新为人。
从跟顾清明赌一口气进护校,到如今堵着满腔的鲜血出来投身这场战争,从开始怕苦怕累的抵触,到现在的奋不顾身,一往直前,其中的转变只有她自己能懂,不止是因为接触到前线官兵后的感动,还有刻骨的恨和流不出来的泪水。
有些事情,确实要经过了才知道,听到湘水死讯的那刻,她足足三天没有说过一句话,当她从混沌中清醒,她突然理解了金凤,理解了薛君山,也理解了军中无数前仆后继的热血青年,其中就包括她喜欢的那个。
他们骂得对,这个时候还沉浸在自怨自艾的小情绪里,还惦记着逃跑,确实该千刀万剐!
她双手都提着东西,没办法撑伞,而且心中似有一股熊熊烈火,根本不知道冷,只是嘴巴冻得太狠,哆嗦了许久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她长长吁了一口气,放下皮箱搓了搓
僵硬的手,并不急于进门,昂首看天。
冬天黑得早,加上天气不好,这会已经暗沉沉一片。从早上开始,一直阴霾的天空终于淅淅沥沥下起雨,气温骤降,冷得连骨头都在疼。她最讨厌长沙的冬天,下雨也下不清爽,下雪也不清爽,温度不会像北方那么低,冷起来却要人老命。
大门紧闭,她敲了几下没人应,没来由地有些泄气,潜意识里还有一点害怕,怕他们又责怪自己,特别是那个凶神恶煞,没踩他的尾巴每次都能被他骂得狗血淋头,这次她连累了湘水,犯了那么大的事情,肯定更加饶不了她。
骂就骂吧,大不了赔一条命给湘水,薛君山不想活,湘君也不想活,大家都不活了好了,反正活着也是受罪,拼了算了!她自暴自弃地想着,用力抹了抹脸,跟随大部队长途跋涉几天,到了家门口才知道累,一屁股坐在箱子上,浑身直发软,似乎再也起不来了。
雨将她的短发全部沾湿,一缕缕贴在脸颊,难受得紧,突然,远处的街口传来一阵熟悉笑声,湘湘一颗心怦怦直跳,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歇斯底里地大叫,“小满,好冷啊!”
喊到第二声,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她的视线一片模糊,而远方那个黑点也丢下什么东西,箭一般冲过来。
话音未落,门吱呀一声开了,奶奶张开双臂将她囫囵抱住,呜咽着给她擦脸,她被奶奶手上
的硬茧硌得隐隐作痛,心底却无比满足温暖。
到家了!终于又和家人在一起,还有什么好怕的!
一眨眼工夫,小满已经跑到面前,仍然是那副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子顶的无所谓笑脸,见面就要跟她炫耀自己的“丰功伟绩”
:“这些天我挖了好多战壕,爸爸组织学生也去了,大姐和秀秀也去了,不过就数我挖得多,你看我的手,全是血泡……”
奶奶打开伸到眼皮底下的手,恶声恶气道:“你几岁了,做点事情就胡吹海吹,那么多人做事,就你喊得最大声,秀秀一刻没停做了这么多年,怎么没听她叫苦叫累。还不快把箱子提进去,没看她淋成这样吗,堵在这里讨打吧!”
“我也淋雨了,您老人家都不管我!”
小满嘿嘿直笑,将污迹斑斑的脸往奶奶肩膀上擦,不过他可没有湘湘那么好的待遇,被奶奶拧住耳朵拽进家门。
出乎意料,后面的全是女将,胡刘氏带着湘君和秀秀也加入了施工的行列,秀秀还提去了一大壶姜茶,薛长庭负责倒茶并且添水。虽然非常疲累,看到湘湘,大家都笑逐颜开,小满搬了烧得旺旺的火盆出来,女将们衣服都没来及换就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连胡刘氏也童心萌发,满脸得色地向湘湘讲述这些天长沙的情况。
其实湘湘早就从报纸上得知,自从上次大败之后,整个长沙弥漫着一种哀恸氛围,这次战前根本不
用动员,长沙人几乎人人上阵,有力气的筑地堡、修掩体、挖战壕,老人孩子端茶送水,以前战前大家避之不及,这一次都发了狠,竟是赶也赶不走了。
家中有几个从军的,自然对军中的事情关心得多,胡刘氏满脸感慨地说起那些军人,这次驻守长沙的是第10军,也就是上次打得七零八落那王牌军,还是由撤职的李玉堂军长指挥,上次到过胡家的方先觉也在原职负责指挥。
方先觉这个名字湘湘并不陌生,顾清明在信中多次提到过他,他是顾父在广东时结交的朋友,也是黄埔出身,年轻有为,打过多场大战,顾父一直要顾清明向他学习,方先觉一到长沙就让顾清明去打通关系,有备无患。
湘君接口道:“你姐夫说,吃过败仗,第10军官兵这次真是豁出去了,军长师长每天都在阵地,战前动员时,上上下下的口号是‘死守长沙’,准备拼死一搏。”
她顿了顿,强笑道:“你姐夫这次请命进了那个方先觉的预10师,长沙他比较熟,鬼子来了也不怕。”
“哀兵必胜!”
听到这里,湘湘不禁脱口而出,胡刘氏微微一怔,接过小满递过来的毛巾为她擦头发,满面悲凄。小满慢慢蹲在她身边,轻笑道:“可不就是,哀兵必胜!”
闹腾一番,奶奶摩拳擦掌下厨,一改前些日子病恹恹的样子,嗓门不知有多好,老远都能听到她中气
十足的吆喝声,胡刘氏和秀秀连忙去厨房帮手,湘君转身从房间里抱住一大堆衣服,尽数送到湘湘房间。湘湘和小满交换一个眼色,连忙跟了上去,看到房间里的男人衣服,湘湘不禁有些愣神,小满挤眉弄眼地笑,“你不在,是你男人睡这里,你闻闻看,还有男人味哦。”
湘湘满脸通红,手又开始发痒,小满已经绕到湘君身边,拿起一件黑色呢子大衣啧啧称叹,这是湘君前几年过生日时薛君山专门在上海定做的,湘君定定看着呢子大衣上内里绣的名字,眉目间似有无限怅惘情意,将衣服一件件折好捋平,柔声道:“奶奶她们现在都忙,没心思给你做新衣服,这些你先穿吧,以后你是官太太,不能穿得太随便,给小顾丢脸。”
看到湘君的神情,湘湘心头一沉,从后面抱住她,娇声道:“姐,你真是过分,当初小满为了你还被打得半死,我也陪着痛了好久,谁知你嫁人就不要我们了!姐,要没了你,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呐!”
小满的笑容僵在脸上,手指无意识地在湘君的名字上抚摩,一颗心七上八下,知道自己不会说话,此时此刻更不敢开口。
湘湘丢个警告的眼色过去,笑眯眯道:“姐,鬼子都打到面前来了,想那么多也没用啊,吃好喝好才是正经。家里那么多老人,小满又是个不懂事的,你以后得看着点!”
湘君一言
不发,低头整理好衣服,反手摸摸她的头,听到胡长宁的呼唤,想挣脱她前去相迎。湘湘急了,死死抱住她纤细的腰身,咬着牙笑道:“姐,你还没答应我呢,不管怎样,你把几位老人看好,一定要等我回来!”
她急中生智,又加了句,“还有表哥,他就在长沙民兵队里,专门抄鬼子后路,可厉害呢!”
“是啊是啊!”
小满头点得像小鸡啄米,看着湘君越来越黯淡的神色,眼珠子快瞪掉下来。在乡下的时候,他早就听几个老奶奶和媳妇说湘君的事情,当时还不肯相信,现在看来,他还真是小瞧了一位母亲对孩子深沉的爱。此时,他只恨不得把湘君打成傻子,又或者把薛君山拴住不上战场,他总算看明白了,这两个人表面你侬我侬,好得不行,背地里指不定已经约定生死。薛君山是去战场送死,他管不了,湘君是他的亲姐姐,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开!
“湘湘,你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