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长宁心事被她说中,腿一软,重重跪了下来,真正跪了下来。
他自己的命可以不要,却不敢拿亲人的命去赌,秀秀那么年轻,到了胡家什么福没享过,妻子为了胡家操劳了一辈子,还有守寡多年,含辛茹苦将他养大的母亲,他不能那么自私,连累她们。
他甚至做好了将人领回来后自尽的准备,只要保住她们,只要……
来不及了,知子莫若母,他一句话都没说,母亲已经知道他的打算。他满心羞愧,走出这一步,重庆的湘湘和小满会被人瞧不起,湘君一家三口九泉之下不会瞑目,他的得意弟子刘明翰会丧失斗志,甚至被人赶出游击队伍,而胡家那么多好孩子的冤魂,通通会来找他算账!
他们年轻人拼死拼活打鬼子,老的反倒怕死,一个个投降做汉奸,要他们情何以堪!
奶奶面色丝毫不变,将衣服在他身上比来比去,看起来颇为得意,笑嘻嘻道:“你今天是发什么疯,老跪我做什么,我一个快死的人,有什么好跪的呢,要跪就跪后头那些亲人!湘君可以跪,君山可以跪,你亲家可以跪,还有湘水、湘泉、顾清明,还有那么多的好孩子,全都可以跪!”
她被自己诡异的声调吓了一跳,压低了声音,哑着嗓子道:“去看看他们吧,我知道……你舍不得!”
胡
长宁低低应了一声,犹如放下了千斤重担,慢慢起身穿好衣服,颤声笑道:“不用了,我是他们长辈呢,到时候他们要来拜我!”
奶奶仰天大笑,笑出了满面水迹,赶紧抹了抹脸,朝他狡黠地眨眨眼睛,轻声道:“算起来,我的辈分最大,是你们都要拜我吧!”
胡长宁心肝俱碎,疾步走了出去,再没有回头。
穿上父亲的好衣服,胡长宁看起来确实派头十足,加上老王等人在后头叫嚣,一路行来,颇为招摇。
街上正是热闹的时候,女人在街边洗衣,男人挑水做事,孩子们蹦蹦跳跳玩耍,老人家有的抽烟,有的眯缝着眼睛等太阳,有的缝缝补补,大家看到胡长宁一行出来,不约而同停下手里的活计,目不转睛看着胡长宁,满脸不敢置信——从他家里走出来那么多打鬼子的英雄,还有宁死不屈跳河的大女儿,救治伤员累倒的漂亮女人,怎么有一天会冒出鬼子兵,简直不可思议!
胡长宁无视老王的催促,让他们等在街口,闷头走了两步,忽而一点点挂上了笑容。
脸上的重重沟壑冲开了,让他整张脸乃至整个人在晨曦里熠熠发光,让人几乎挪不开视线。紧走两步,他脚步一顿,缓缓抬起双手,对着乡邻高高抱拳,粲然而笑,朗声道:“等我儿女回来了,麻烦各位邻居多多关照,多谢!多谢!多谢!”
伸手不打笑脸人,大家慌忙随
口应下,各自忙碌。突然,一个老奶奶一针扎进了手指,疼得呜咽出声,一个老爷爷手里的烟袋咣当落地,在众多忙碌的人们中整理衣服,肃然而起,对他高高抱拳,还顺手将自己小孙子按着跪了下去。
终于走出这条街,老王等人都有些不耐烦,见两个七八岁的孩子正在汽车边玩耍,大虎一巴掌拍开,两人哇哇大哭,一边跑一边回头不停咒骂:汉奸!不要脸!断子绝孙……”
胡长宁心满意足地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突然有些懊悔,皮鞋还没擦呢!丢人!
大虎张牙舞爪准备追上去打人,老王连忙拦下来,低喝道:“正事要紧,以后慢慢跟那帮小兔崽子算账!”
临上车前,胡长宁回头看着家的方向,如释重负,长长吁了口气。大虎满脸不耐,用力将他推上去,胡长宁并不见怪,双手紧握放在膝上,闭着眼睛自言自语:“难怪这些孩子不喜欢看书,书房应该改在楼下,随时可以把桌椅搬出来,憋在房间里确实不舒服。”
老王和两人交换一个眼色,大笑连连,更加看轻这书呆子。大虎兴致上来,带着几分猥琐之色嘿嘿笑道:“胡老东家,听说你家尽出美人,你觉得你家哪个女儿最好看?”
胡长宁似乎并没看出他的意思,还一本正经想了想,嘴角高高弯起,仰着脸傲然笑道:“我的女儿当然好看,知书达理,做事有分寸,真
是打着灯笼难找的好姑娘!”
几人再次证实了书呆子的呆,同时爆笑出声。胡长宁愣了一会,像微风拂过一潭静水,也跟着清清浅浅地笑,一次次将双手握紧,直至两手几乎绞在一起,骨肉难分。
到了治安维持会,小陈正在门口张望,看来已经等候多时。看到车子,小陈急急忙忙冲了上去,对住老王劈头就是两巴掌。老王被打懵了,见他脸色不对,知道事情坏在哪里,唯唯诺诺不敢出声,一个劲把胡长宁往下请,催促他赶快进去。
从头到尾,胡长宁犹如置身事外,闲庭信步一般抄着手踱步子,眯缝着眼睛看看太阳,也许是觉得那带着朱红的金色特别好看,不住颔首轻笑。
低着头跟到大门口,小陈生生出了身冷汗,见他被翻译迎了进去,这才松了口气,照准老王又是一巴掌。大虎终于按捺不住,压低声音道:“东家,事情已经办好了,我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哪能这样呢!”
小陈眼睛一翻,低吼道:“胡家那女人昨天晚上自杀了!臭X!臭X!她藏了把剪刀在身上,你们为什么没发现,害死人!”
“呸!你们别做梦了!我怎么可能会跟你们合作!你们害死我外孙,打死我大妹子,害得我们胡家家破人亡,我要是年轻一点,早就上了战场跟你们拼命!共荣?你们也配!你们杀死那么多中国人……”
胡长宁中气十足的骂声悠
悠传来,在早晨宁静平和的气氛中极其不真实,小陈眼前一黑,飞起一脚踹向大虎,低喝道:“快把秀秀送到乡下!”
话音未落,一阵密集的枪声应声而起,随后,门开了,一个浑身血洞的老人被扔了出来。
真是难得地静,从未有过的静,就像胡铁树走后的那些日子,天天静得让人恐慌,特别是夜晚,四处黑漆漆一片,似乎永远看不到头。
不是已经到头了么?奶奶对着太阳幽幽地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拐杖一丢,大步流星走回房间,径直跪在菩萨老爷面前,无比郑重地拜了三次,喃喃低语,“菩萨老爷,求求你显灵吧,赶快把这些祸害收走,保佑我的孙子孙女一世平平安安,保佑念亲无病无痛,保佑打鬼子的几个孩子平安回来。求求你,你老人家就少造点孽,收了我就算了!”
她趴在地上低低呜咽,哭得浑身瘫软,无力起身。良久,她又对自己的软弱生出几分后悔,狠狠捶了自己胸膛一记,咬着牙扶着神龛起来,先去将大门上了锁,摸到厢房,一眼就看到那本小满的《七侠五义》,不知道想到什么,咧嘴一笑,将书夹在腋下,还是找到拐杖,从库房里找出一大壶火油,从灶屋开始浇,一路浇到楼上。《红楼梦》还躺在书架上,湘湘的字迹已有些模糊,她凑过去仔细瞧了瞧,看不出什么名堂,撇撇嘴道:“有什么好
看的,都是你们这些人整天夸,把好好一个女孩子夸坏了!”
她仿佛看到湘湘得了表扬趾高气昂的模样,像个恶作剧的孩子,咯咯直笑。大家都以为她重男轻女,不喜欢湘湘,其实谁都不知道,她心里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孙女。湘湘一出生,大家都说这个孙女像她,她就特别上心。果然,湘湘越长越好看,特别是扎着两个大辫子,简直跟她当年一模一样。
一样风光无限,一样死心眼,她笑容一僵,刻意回避与男人相关的念头,又笑微微地回想。湘湘长得好,加上后来家里的条件也好了,被大家娇惯出一副无法无天的脾气,要不是她压着,经常泼点冷水,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
想到湘湘的本事,奶奶愈发觉得自己英明神武,腰杆陡然挺直了几分,笑容更加灿烂。
“头发剪了做什么,真可惜!”
她抱着两本书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一句,再度把拐杖扔了,提着火油浇了一圈,直到每个角落都没漏过,这才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一级一级挪下楼。
走进湘湘的房间,她强抑许久的泪珠终于断线般落下来,对空气里某张虚幻的笑脸柔柔地笑:“孙女啊,男人死了不要急,好好把念亲带大,到时候记得带他来给我磕头,我下去一定会看顾你们,不像你们那死鬼爷爷,什么事都不管,什么都不管……”
她说不下去了,捂着脸嚎啕痛哭,
迅速擦燃火柴,丢在油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