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要成语,四个字的。”
她也真的思考了一下,“贼骨牵牵(沪语,指行事鬼祟,不大方)。”
他做个苦相,随即把妻子揽进怀里,感慨:“这两天在医院,我也是真的看开了,生老病死,人生下来世上走一遭,讲起来是命,可到底也要看怎么活法。我们再惨,还能惨得过老黄?人家爹妈不也要往下过日子?——老婆,你不要担心,就算天塌下来,还有我替你撑着。”
顾士莲被说得眼圈一红,手在他胸上轻轻捶了
一记,“你这么会讲话,怎么不去当律师?黑的说成白的,苦的说成甜的。”
他趁势劝她,兄妹就是兄妹。“你还能别扭一辈子不成?你要真是这么硬颈的人倒好了,我倒也不怕了,可你明明心软得要命,天底下哪里找你这么好的妹妹?人家家里,给一万两万就是花好稻好,可你呢,一套房子送上去,反弄得跟仇人似的。你自己说,是不是傻?两条路,要么你索性就把房子讨回来,打官司找律师撕破脸皮,我倒也举双手赞成,反正是你哥哥又不是我哥哥,无所谓;要么就手一挥,都过去了,不提了,只当去澳门赌博,一夜输掉一套房子,赌博还是输给外头人,现在至少是给了自己亲哥哥,当初倘若没那套房子,他们连个落脚点也没有,也作孽。不管是好心还是傻帽,总归是积德的。我们这种人家,多一套房子,少一套房子,日子还是一样过,不会富得流油,也不至于过不下去。你讲是不是?”
她不吭声。依然是糟猪爪,玻璃饭盒装了两份,又把刚烧好的南瓜粥倒进保温桶,叮嘱他:“先送去二哥家,再去医院,今天是苏望娣陪夜,猪爪给她,让她回去。你欠她一个夜班。”
高畅好笑:“搞得像在厂里,班头还来还去。”
依言先去了顾士宏家。再坐地铁去医院,苏望娣和顾昕都在。顾老太醒着,见到高畅,便叫“阿海”
。高畅道:“姆妈,我是小高。”
把南瓜粥倒出来,要喂顾老太。苏望娣抢过去,“我来吧,她刚拉过屎,换了干净衣服,万一粥弄在身上,再换,又是大进攻。”
高畅只好退下,“——阿哥在家里?”
苏望娣鼻子出气:“感冒了。”
高畅哎哟一声:“阿哥这几日辛苦了。”
苏望娣把病床摇高些,再给顾老太戴个围兜,试了冷热,拿勺子一口口地喂,“小病是福。你阿哥是有福气的人啊。”
高畅停顿一下,“阿嫂,你等下就回去,晚上我来。”
把猪爪递过去。苏望娣看一眼,“你家天天烧这个,不怕胆固醇超标啊?”
高畅讪讪的,只是笑。苏望娣又道:“不搭界的。清俞不是请了人嘛,也剩下没两天了,老太一大半是我服侍的,这叫有始有终。你也辛苦的,前两天不是也在医院陪夜?”
高畅道:“那边是一个人一间,晚上好睡觉的。不辛苦。”
苏望娣摇头叹息:“所以啊,千好万好还是钞票最好。”
转向顾昕,“你将来要是不肯服侍,现在就要拼命赚钱,弄个大单间,你惬意,我也惬意。否则跟我一样,端屎端尿,逃不脱的。”
顾昕皱眉,“妈——”
苏望娣朝高畅笑笑,“回去吧,不用客气。顾昕跟姑夫一同回去。猪爪拿好,你爸不是辛苦了嘛,拿回去让他好好补一补。”
“姑父,那人现在情况怎么样?”
路上,顾昕
问高畅。
高畅一怔,“嗯?”
“就是你朋友,出事的那个。”
“哦,还没醒。”
高畅忽然想起来,“——制药厂是你们的辖区,对吧?”
顾昕点头,“我也是听他们在聊。镇长明年退休,这个节骨眼上出事,头都大了。”
“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
高畅摇头叹息,“本来那天不该他值夜班的,一个同事去喝喜酒,临时跟他换的。唉,这就是命啊。人家说,戆人有戆福。老黄戆了一辈子,啥福气都没轮到。”
“听说是机器过了保修期,一直没处理?”
顾昕问。
高畅挥了挥手,“不谈了。谈了就一包气,想打人。”
次日是周六,一家老小照例又到医院,床边站了一圈。顾老太精神又好了些,身后垫两个枕头,吃顾清俞带来的腰果芋泥,“味道蛮好——”
,声音兀自有些裹牙粘齿。顾清俞说:“奶奶,我后日就走了。”
老太反应慢,却从周围人的神情读到些意思,“还回来吗?”
顾清俞忍不住笑:“当然回来。去工作呀,又不是移民。”
瞥见一旁顾士宏黯然的神情,转向众人,“欢迎大家来新加坡玩,食宿我全包。”
午饭是顾清俞做东,在附近一家五星级宾馆里,淮扬菜。顾老太睡午觉,正好是个空当。算上小毛头,总共十二个人,团团一桌。菜点得很上档次,都是人手一盅一份的菜式,精致又清爽,平常也不大吃的。吃完
一道,便有服务员收走,再上下一道。周到是周到,却也吃得拘谨。生怕吃不完浪费,像赶火车,一个个埋着头,心思都在面前的碗碟上。压力很大。酒也是好酒。除了上菜,另有专门倒酒的服务员,拿着醒酒器一圈圈地走,丢手绢似的,暗中留心,看谁杯里空了,立刻便续上。一个包房倒有三四个服务员。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对上眼便是傻笑,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好聊天气,说新加坡天热,紫外线强,葛玥建议:“阿姐你多带几瓶防晒霜——”
顾昕好笑,“那边不能买吗,新加坡又不是什么第三世界国家,你搞来。”
葛玥也难得发声音的,被丈夫顶回去,脸顿时发烫。苏望娣嘿的一声,对葛玥道:“他家祖传的,不把老婆当回事。你下次也不要对他客气,想嘲就嘲,往死里嘲。”
顾士海旁边听了,板着脸不作声。这时服务员递上一盅汤,顾士海看了,道“我痛风,不吃菌菇的”
。葛玥忙纠正:“爸,是鲍片,你大概看成白灵菇了。”
苏望娣噗的一声,笑得无遮无拦。众人低下头,各自喝汤。葛玥顿时意识到不妥,竟像故意笑话公公似的。脸更是涨得通红,一个没拿稳,筷子跌在地上。她弯腰去取,刚低下身子,忽见旁边顾昕的腿飞快一缩,倒吓了她一跳。与此同时,邻座一条穿裙子的腿也是极快地弹回。她一怔,
虽不是很确定,但有种感觉——这两条腿刚才是缠在一起的。她拾起筷子,坐正,眼神与丈夫相对,便是再木讷,也察觉出这男人眼里的一丝惊惶。她又看向他的邻座——冯茜茜若无其事地夹起一片黄瓜,细嚼慢咽。动作笃定得过了头,反而不自然。葛玥想起来,上次搬家聚餐,这两人似是也坐在一起。家里十几口人,夫妇、父女、兄弟,小家庭里还有小家庭……论关系该是最疏远的,偏偏这么巧,次次都坐在一起。也是有意思。
顾老太是当天夜里没的。上了年纪的人,便是这么突然,白天还没事人似的,晚上突然整个人抽筋,先是有几分低烧,背上摸去竟是冰冷,很快发到四十度半,吊了水,体温下来,整个人望去便与白天完全不同了,眼窝那里凹成洞,出气不畅,嘴唇也是煞白。陪夜的是顾士莲,心知不对,一家家打电话。总算来得及。顾士宏和顾士海叫了车先赶过来,老太还有呼吸,人也清醒,一手拉住一个儿子,叫声“阿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