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途没有回答江宁川的问题,而是有点漫不经心地趴在床上,下巴搁在手臂上,忽然唤了一声:“宁川。”
“我、我在。”
无论章途这么样喊过他多少次,江宁川一听到,总是下意识感到羞涩。
但他也的确喜欢章途这么喊他,于是就跪在章途对面,双手支撑在床板上,像得到了主人召唤的小狗。
“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江宁川身体往前倾了倾,做出认真聆听的模样。
“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大家都知道了我们……我们是这样的关系,你会不会害怕?”
没料到对方是要说这个,刚刚还想着不管章途要说什么烦心事自己都要好好给他开解一番的江宁川只能无措地眨眨眼睛。
等到消化了这句话,他就跳起来了:“我是不是又做错什么事了,我会改的,都会改的,你你你不要、不要把我丢掉……”
章途是什么意思呢?是有人从蛛丝马迹中窥见到我们的关系不简单了吗?难道是想和自己宣布结束了吗?
江宁川的心脏骤然狂跳,难受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死去,捂着心口极为痛苦的模样。
章途也没想到自己只是提了个假设就把江宁川吓成这样,连忙爬起来去搂着人家,拍拍背又亲了亲,等到怀中人镇静下来后才慢慢解释道:“我都说了是‘如果’,一个假设而已,假设就是没有的事。对不起,是我没事瞎想,吓到你了。而且我也不会丢掉你……为什么要说丢掉?就算分开了也只是和平分手了嘛。何况、何况我们也不会分开。”
江宁川眼睛里透着惊惶尚未平定的余波:“为什么会忽然想到这个呢?”
沐浴在爱河里的有情人不会无缘无故想到分手,家庭幸福阖家欢乐的人不会无缘无故担忧妻离子散,世界上所有的“无缘无故”
一定都是接收到了某种暗示的讯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江宁川不懂,但他有着出于直觉的敏感。
敏锐的,如一头小兽。
实在是一针见血的疑问,使章途顿口无言。
沉默良久,他终于决定说实话:“好像有人发现咱俩关系了。”
“哦。”
江宁川埋在章途肩颈里闷闷应了一声。
他并不是没有想过如果有人把这些事捅到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该当如何,以前他会想,若是章途要和他分手,他可以学会平静地接受,但现在他发现他反悔了。如果,如果关系暴露,那么全世界的人都知道章途是他的……他们将在异样的目光里永远不会分开。
江宁川固然知道自己这种想象的下作,可他偏生忍不住去想。
要是到了那种时候,章途还会像现在这样井井有条得仿佛一切都成竹在胸吗?真要到了那种时候,再体面的人都一定会狼狈不堪的吧,他会不会向我展示所有的脆弱与依赖……如果真要到了那种时候。
很糟糕的想法,章途知道了一定会讨厌他的。
江宁川莫名忧惧,做贼心虚般,低着头不敢去看对方的表情。食指上这两天长了倒刺,他还没有剪掉,每次拨弄都会有痛感,此刻他正在这样子的痛感里犹豫,反反复复,终于有勇气把那个他们在一起时就想问的问题问了出来。
“如果他们都知道了,”
江宁川试图撕掉那根过于顽固的倒刺,“你会和我分开吗?”
要么被当作病人,要么分开,问题无疑是很现实的,选择也是,二者择其一。讲屁话没用,再多的海誓山盟在现实的山呼海啸前总能顷刻间分崩离析。章途去握住江宁川的手,很认真地看着对方的眼睛:“所以我们都要保护好自己。”
他没有底气去保证任何事,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保护好江宁川。做不被允许的事,在危险边缘游走,就像他教那四个孩子英语一样。章途苦笑着发现,他好像还蛮擅长这类事情的。
江宁川低低地重复了一句:“保护好自己。”
他手上一使劲,终于拔掉了那根顽固的倒刺,只留下一个小小的创口,没有血珠。
保护好自己。
这是一个约定。
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章途为此忐忑了几天,生怕这只不过是暴风雨到来之前的宁静,但宋垚同自己的相处和往常没什么两样,他几乎都要怀疑那天在厨房听到的话和当时宋垚脸上犹疑的神色只不过是自己的幻觉。
小学校的钟“当当”
敲响,留有悠长的余音,章途宣布下课,孩子们瞬间活络起来,呼朋唤友,鱼贯而出。上课时还顺便调解了两个学生之间的纷争,小孩子之间的恩恩怨怨夹缠不清,章途极疲累地吐气,端着水杯和书本就要离开,走到门口时却忽然感觉被谁扯住了衣角。
他低下头,撞进一双澄澈的大眼睛里。大眼睛眨巴眨巴,怯怯喊了一声:“章老师。”
这是班上的一个小孩儿,并没有跟同学出去玩,章途以为教室里已经没人了,没想到还藏着一个在这里。
对待小孩子,章途一贯有耐心,把水杯书本随手放在老师,要是以后我读了初中,你也能来教我吗?”
岳雨今年读五年级,发育有点晚,个子是班上最小的,性格也比较文静,常被班上比他高大又顽皮的男孩子捉弄。他家里有三个姐姐,这个年龄里女生的发育比男生要早,都比他要高,教训起弟弟来气势也足,很有女主人的样子,已经有两个到镇上去读了初中。兴许是岳雨在家中向三个姐姐抹过眼泪,上学期末,三个姐姐拉着家里的小弟弟一齐来找章途,姐姐们把放学后那些顽皮小子如何欺负自家弟弟的情形一一说来,算是很严正的交涉。
小孩子板起脸来装大人,很多人或许都一笑置之,当时愿意哄一哄,之后便不以为然,觉得不过是小孩子之间的恶作剧,再恶又能恶到哪里去?幸而章途并不属于其一,这学期格外留意班级学生间的交往关系,岳雨和他的交流也逐渐增多,虽然只敢在大家都走光的时候来找他单独说话。
因为好几次都是章途及时处理的事端,岳雨俨然把他的章老师看作成保护神般的角色,小孩子的脸上藏不住事,心里的亲近依赖极容易表现出来,就像他此刻问出的这个问题。还好岳雨此刻能想到的只不过是初中,如果以后要读高中、读大学,说不定他也要问章途能不能继续教他。
章途看着他脸上认真渴望的表情不由失笑,摸了摸他的头道:“老师只负责教你的小学,初中要去镇上,高中要去县里,如果你考上了大学,还要到更远的地方去。岳雨,你会遇到很多新同学、新老师,但大家都只能陪伴你一段时间……章老师的任务就是陪你度过小学的最后两年。”
虽然来自学生的信赖很能温暖人心,但太依赖老师了也不利于学生的成长,章途不能为了满足小孩子的心愿就空口许诺。
岳雨听到章老师这么说,耷拉着肩膀很失落地应了。
“虽然我不能去教初中,但一直在这里教书呀,想老师了可以回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