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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悲风汩起(第3页)

定权回过头来,脸上神情古怪,阿宝方自悔多语,他却轻轻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定权信步走出,回到自己阁中闷闷坐下。展手来看,那两枚花子依然粘在掌心之上,想是掌中温

热,将背后的呵胶融开,所以一直不曾下落。烛火轻轻跃动,带得两枚翠钿也明明灭灭,仿佛手心捧着的便是伊人遗落的笑靥。

美人展颐,如春花绽放,只是今年的春天,早已经过去了。暮春时节自己到底做过些什么,现在也想不起来了。定权将翠钿从掌中拨下,看着它们飘落至青砖地上,便如微雨落入平湖一般,没有半分声响,既不再发光,又映着黑色地面,便再看不见了。他慢慢站起身来,心中不涉悲喜。

顾思林去京在即,剩得五六日时间,还要到京郊巡营整队,皇太子也协同礼部前后忙碌送行事宜。眼看着国舅恩返一事便要完满结束,尚书省却在此时突然接到了两封御史台的奏章,内容皆是弹劾顾思林于凌河一役中指挥失调,致使军队折损惨重,应予相应惩戒事宜。两位作者位阶并不高,言辞也算温和,但京里近月来的情势,如同一锅已近烧滚的热油,薪尽将要熄火时,突然被两点冷水一激,登时开花般四溅飞散。一时间,相干的,不相干的,说话的,不说话的,却都不约而同眼睁睁盯住了晏安宫和报本宫。

定权亦已知晓此事,反复忖度,还是冒大不韪差人去唤了张陆正入宫。张陆正自后门下车,便被内侍径直引至后苑,见定权正反剪双手站立于太湖石山顶上的风亭中,便也提袍登上,躬身向他行礼。定权随手

托他起来,手指远方道:“孟直也来瞧瞧这早秋的颜色。”

张陆正顺他指向翘首望去,天青云淡,遥遥可见京郊南山,依旧一片郁郁苍苍之色。金风已至,身居高台,更觉万籁清明。脚下几株高大枫树,叶缘已微微泛红,万叶千声,迎风作响。他回首去看定权,见他端然独立,一袭寻常紫色襕袍,广袖当风,衣袂翻飞,湛然如同谪仙。只是这位谪仙的嘴角却抿得铁紧,见他看向自己,才勉强微微一笑道:“何如?山雨欲来风满楼。”

张陆正方欲开口,又闻定权道:“你看这草木之色,现下虽仍然青葱,却终是不能持久了。再过几日,便都要摇落。”

张陆正思量片刻,终是正色道:“殿下,现下还未到悲秋的时节。”

定权点点头,转口问道:“那两御史何人?”

张陆正答道:“臣查询过,听闻他们平素与齐王并无过往。”

定权摇头道:“他们果与齐藩有来往,我倒不会这么担心。我现今只后悔,没有让你入省,这次省内,尚不知会闹出什么样子。”

张陆正一怔道:“殿下何出此言?何相虽是由殿下与齐藩共举,但他为人中正,大事上分寸向来拿捏得准,况且还任过詹府首领,虽然日短,究竟也算东宫旧人。他在其位,其实有益于殿下。”

定权叹了口气,道:“如今世道,说人中正也不算得什么赞语。我知道,何道然是个

畏事庸才,除了会说几句忠孝廉耻、仁义礼智的大话外加明哲保身,别的什么都做不成。只是我如今哪还敢奢求有益,只求不丛怨便可。”

张陆正沉默有时,问道:“殿下钧意,可否更示下一二?”

定权蹙眉道:“如今也只好先做观望。孟直,省部里的风吹草动,务必要及时传达给我。没有到事态最坏的时候,就千万不要有所动作。此事一过,我定要竭全力,亦抬你入省。”

张陆正迟疑道:“臣是问……军事,殿下如何打算?”

定权道:“我会叫人告诉顾思林,叫他安心结军。只是恐怕他一时片刻,走不成了。”

张陆正一时无语,定权又道:“我更怕的是,祸事不单在颛臾,更在萧墙。非但是顾思林,连我也要牵扯其间了。”

张陆正心中早有隐忧,此刻被他明白道破,暗觉心惊,口头却只得敷衍劝慰道:“事态尚不至于如此,殿下还请宽心。”

定权叹道:“我何尝不愿事过,再笑自家多虑。孟直,前后诸事,还多要仰仗于你,我在这里便先谢过了。”

说罢向张陆正微微一揖,惊得张陆正忙跪倒道:“殿下折杀臣了,臣必当尽心竭力,死而后已。”

君臣二人对面,半晌无言,良久定权方抚了抚袖口,笑道:“果然是高处不胜寒,这上面的风头还是大多了,站久了便觉出冷来,孟直先去罢。”

及目送张陆正离去,又挥手

招来山下侍卫,吩咐道:“去把许主簿请出来。”

许昌平片刻后便自中门折出,登上亭来,未及行礼,定权已经制止道:“主簿坐罢。”

又问道,“茶喝得可还满意?”

许昌平笑道:“建州小龙,绝妙好茶。”

定权笑道:“主簿这是避重就轻,叫你见笑了,我的茶道确实不精。不过休以为我萧家皆如此,万一有幸喝到陛下和齐藩点的茶,方知道真正国手是何意。”

待了片刻,方将适才对答略作转述,问道:“主簿又怎么看?”

许昌平沉吟道:“殿下英明——陛下圣意,攘外必先安内。李氏去位,张尚书为吏书,常理也罢,资历也罢,才干也罢,人望也罢,皆应由他拾阶替补。迟迟悬而未决,便是天心早明的证据,这其实也是保全张尚书最好的法子。何相在位,固然是个甘草领袖,和事班头,只是——”

他略显犹豫,定权微微颔首道:“我听着,主簿但讲无妨。”

许昌平道:“自李氏一案,凌河一役,朝事如病,肌肤或似无恙,其实已经沉疴。一味方子里,君臣佐使皆是虎狼药,便必须甘草来调和。如今省部结构,非但如臣前言,无害于陛下亦无害于殿下,更是有益于陛下且有益于殿下。”

定权笑道:“主簿于我,仍旧不肯十分用情。罢,你不敢明言,我来替你补全。陛下圣意,攘外必先安内。如今内忧已靖,要处置外

患,我便是个眼前的由头,现成的借口。陛下要不战屈人,必将重提旧恶,重提旧恶,又必会牵连刑书乃至吏书。本宫的那位前詹事,主簿的那位前上司,干草也罢,湿草也罢,就能勉强扎成个挡箭垛子,只怕作用也是有限,不过是聊胜于无罢了。但是有一线生机,我不能不试试看。有些话我也实在不好向吏书明言,只盼他心中不要因此有了芥蒂。主簿几月前才说过些近虑远忧的话,却不想这远忧也就在眼前,悬顶之剑这么快就要掉下来了。”

许昌平沉吟摇头道:“张尚书老成谋国,殿下一番苦心,他怎会不察?殿下忧虑这些其实大可不必。况且殿下的这层意思,臣也并非不敢明言,确实是不曾做此一想。虽说要未雨绸缪,可时局晦暗未明,尚不必过度忧心。殿下不要忘了,虽然承州都督李明安是陛下亲信,小顾将军却还在长州。他调控不了全部长军,三分之一强总还是可以的。军中之事,将军行前想必早已安排妥当,陛下断然不会不加顾忌。臣忖度天心,陛下此举想要的,无非是试探,看看殿下的动作,诸臣的动作。殿下处理得当,或可平安化解无碍。”

定权叹气道:“我也知道,顾思林这次带回来的绶赏将员,竟有大半不是他亲近之人。想必陛下心中也清明如镜,然而此举于陛下又有何害——主簿想想,不赏功罚

过便罢,赏不功同罚不过,军中旧部,会怎么思想将军。如此往后,兵将离德,本宫的那个书生表哥在边镇怕也难顺心了——只是盼望如主簿所言,若能以柔克刚,我又何妨风行草偃。”

见许昌平在一旁似无疑意,忽而一笑道:“我和主簿说这话,固然是叫主簿心中先存主见。另有一层,有白头如新,有倾盖如故,我不屑对主簿隐藏本心,也望能抛砖引玉,投桃得李。”

眼见许昌平肩头似乎微微抖了一下,才又笑道,“风愈发大了,还是下去罢,到本宫书室吃杯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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