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常不能理解,直到她改作女儿装赶赴景德镇,遭遇那帮没有人性的贼匪时,方才明白母亲所言,至此深刻意识到当今世道身为女子的不易。
尤其还是她这种独身来到异地的女子。
想要自保,实在太难。若不能委身于男子臂弯下,便要找寻一个更大的靠山。
她想留在景德镇,于是投向了安庆窑。
师父为人严苛,若非她从小被母亲逼着学习六艺,有一手好丹青,恐怕不会被留下。
留下了,想要丹青变成瓷上的画,亦非一朝一夕的功夫。
她不想重走母亲的老路,不想随便被人脱去衣衫,更不想蜷缩于任何一名男子臂弯下求存,所以她必须要在安庆窑安身立命。
当她终于成为一个画坯工时,她现母亲有些话是错的,一个女子也可以有本事,甚至是过男子的本事,她完全可以不依附任何人,任何权势而活。
那是她为自己找寻到的价值。
虽然辛苦,但一切自内心,她甘之如饴。
以为漫漫长路,只她一人,直到今日才现,原来当她做那些努力时,不是没有人看到。
那个玩世不恭的小公子,往常被带到窑厂,总是不情不愿皱着一张眉头,仗着身份颐气指使,指挥她做这做那。
现在想想,他是否只是笨拙地用错了方法?他大抵是想帮她的吧?让她不必那么努力,每天和画笔较劲。
后来他经常出现在坯房,时不时捉弄她一下,往她脸上涂泥巴,给她画猫脸,一个人咯咯笑不停。偶尔来了兴致,甩起衣袖踩在轮车上拉坯,结果才刚开始抱就怨瓷土太硬,刮伤他的手,丁点大的伤口也要巴巴送给她看。要么抱着晾瓷坯的长凳睡大觉,任凭做坯师傅如何驱赶,他自岿然不动,把做坯师傅气得倒仰。
闹起来时颇让人头疼,不过更多时候他都是无声无息地陪在她身边。
梁佩秋忽而回想起来,在独自一人掌灯画坯的无数个深夜里,白墙上映照出的往往是两道身影。
一道是她,一道是他。
那是她年少时每每回想都会熨帖心安的一幕。
原来不是她凭着自己的努力融入了安庆窑,而是师父和王云仙早早地接纳了她,接纳她成为他们的家人,抚平她内心无处安放的恐惧与忧思,甚而,还用一蓬繁花装点了她的梦。
她从未想过,也从不敢想,王云仙竟然如此在意她。
如果他当真为男子,他们早早坦诚相待,或许今日他就不会这么难受了吧?
可她终究是女子,是按照规矩不能进窑厂的女流之辈,她要如何做,要如何揭开自己伪装的皮囊,告知他真相,届时他当真守得住这个秘密吗?
除非……
除非他们成亲。
想到王瑜之前提起的亲事,梁佩秋顿觉命运弄人。
若在昨夜之前,若没有再见那人,或许,她愿意试着让王云仙替她撑伞。
可是,见过了,她知道不可能。
没有人可以取代那人。
于是她蹲下身,指尖轻柔地扫过王云仙的眉间。王云仙感受到一股温热,睁开眼睛看向她。
她就在面前。
明亮的天光里,她素着一张脸,和她的名字一般,秀且英。当她凝视他时,眉宇间那股英气让他觉得,任何人都配不上她。
“你想知道答案,我告诉你。云仙,我与他相识于微时,他曾给过我活下去的勇气,我来到景德镇也是为了寻他。”
“那你……”
他眼中湿润着,不知是酒意还是泪意。
梁佩秋心疼他莽撞的勇气和傻气,放低声音道:“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去找他,对吗?”
他脑子不太清醒,慢半拍地点头。
“我来时,听说他和湖田窑的小姐有了婚约。”
他微微哑然,尔后震惊。
“你……”
“你想得不错,我……”
她微微侧,看向屋外的连绵群山,想起那张笑靥,继而坚定地说道,“我仰慕他,一直仰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