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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有天四(第2页)

了疾看见他那只眼,急着问:“您怎么弄得这副样子?眼睛怎么了?”

秋海只顾把手往上抬着,叫他站起来。了疾只得立起身,见他又伸出个手指绕圈,便也跟着转了两圈。秋海瞅得呵呵直乐,“嗯,不

错不错,是个风流倜傥的富贵公子的样,好歹没叫我给养坏了。”

了疾又跪下来问他的眼睛,他抬手把那小小一片黑布摸了摸,满不在乎地笑道:“给师父瀹茶,我慢慢说给你听。”

原来秋海有天夜里无处落脚,便在山林里睡了一夜,不甚遇见一匹狼,被那狼抓瞎了一只眼睛。了疾听得胆战心惊,秋海却是兴兴的,说起来还意犹未尽,“我那时摁住它,随手抓了块石头举在手上,还在想,我出家之人应慈悲为怀,不应当杀生。谁知它抬起爪子就抓了我一把,疼得我哪还管他娘的慈悲不慈悲的,三两下就给它砸死了。”

“后来呢?”

“后来?”

秋海歪下头去,把茶狠狠砸了一口,“我把它的皮一剥,点上火烤来吃了。”

迎面睇见了疾惊骇的目光,他呵呵一笑,有些不好意思,“我那时都三天没化着缘了,饿得急,哪还有功夫管它荤不荤素不素的,荤素不忌!活命要紧!”

了疾没奈何地笑了一阵,他这师父不同寻常的和尚,也不是一味的认死理的人,凡事最讲究个变通,说的话也常常出人意料,总是弄得人哭笑不得。

他一面替他续茶,一面慨叹,“您这次回来就不要乱走了,您也是快六十的人了,再出去乱走,又遇见什么豺狼虎豹,哪里还斗得过?就安心留在钱塘,我还替您养老。”

秋海捋着胡须长笑一声,又睡到地上去

,“不走了不走了,还是家里好啊,有吃有喝的。”

秋海才刚回来,自然与了疾叙话不及,了疾唯恐他伤心,也只好将还俗的打算暂且按住不提,周周到到服侍了他几天。一面记挂着上回对月贞说下的话,不知她在家有没有擘画着个名头跑到山上来会他?

真是世事难料,原本月贞是打算借个烧香的名目到小慈悲寺去私会了疾,不想正要对琴太太说那日,偏赶上芸娘生产。

芸娘这胎也是奇怪,从夜里就开始感到腹痛,稳婆算着是天亮便能生产,屋里的人都不敢睡,预备着各样东西等着,谁知等到天亮却仍没有要生的迹象。

太阳早早出来,也不知是晒的还是急的,霖桥脑袋上早起了汗珠子,在卧房里跺来跺去。那大夫把了脉,说是胎位有些不正,不好生产,要叫稳婆顺一顺胎。

霖桥一行吩咐稳婆,一行追着大夫到廊下,“这也不是头胎生产,怎么会痛得那样子?”

那大夫也急,只怕受霖桥的骂,背个医箱躬着身,连也不敢抬起来,“哪有胎胎都是一样的呢?二爷急也急不来,我先去拟一副方子煎给奶奶吃了,痛就能轻些,生产的事,还得靠稳婆。”

霖桥只得随手招了个丫头领他出去,一面折转进卧房,见那稳婆弯着腰在窗前,两只手摁在芸娘肚子上一圈一圈地顺着位。芸娘就在她手底下一声一声地叫着。

那嗓子渐渐叫得沙

哑无力,连咬牙的力气也没有了,人也像是水里涝上来,浑身衣裳均是湿。漉。漉的,脸上沾满了头发。霖桥帮不上忙,只得在屋里干着急,芸娘的叫声像锥子扎进他胸膛里,也使他感到一阵难耐的疼痛。

他那眉头扣得死紧,心里一刻比一刻发虚,渐渐有些站不住,便扶着炕桌坐在榻上,盯着对面的床铺。芸娘在好几个人的围拥里,也一点点把脸转过来望向他。

在这潮起潮落的痛觉里,耳边的一切噪声都变得杳渺了,她只听得见自己虚弱的呼吸。她想着,坐在那里的人本不该是霖桥,却偏偏是他消瘦而苍白地坐在那里,仿佛是来还欠她的债。

她也想,他此刻一定满脑子的念头都是只求她平安,这想法几乎是笃定。假如这世上有谁肯拿他自己的命来换她的平安,她也笃定这人会是霖桥。

讽刺的是,他们成亲这些年,她对他的什么都没兴趣去知道,却在这短短一月里,轻易就把他了解得透彻。更讽刺的是,越对他了解,她就越是有些盛情难承的绝望。在她汗湿的脸上,似乎有泪缓缓爬出来。

那稳婆在她肚皮上摁了半天,还不见胎儿冒头,也怕担待什么责任,忙抹着汗赶来霖桥跟前回,“恐怕是胎太大,有些不好生产,二爷别急,总是要生的,到时候自然就生了。”

霖桥倏地捶着炕桌大呵了一声:“到时候到时候,到底是什

么时候?有没有个准时辰!要你有什么用?!”

然而就是没用,此时也只能靠这些人支撑着。这些人忙前忙后,也不过是乱忙,东西早预备在那里,就是不生,白白急死人。

有个媳妇将放凉了水端出去,又换热的进来,来回跑了几趟,在廊下被琴太太房里来哨探的丫头拦住问:“到底几时生?”

媳妇攒眉摇头,“谁知道?都痛了一夜了,稳婆原是估摸着早上生,你瞧这会,都快正午了,连根头发丝都还没瞧见。”

那丫头拉着她向拐角走了几步,“你看这情形,还能不能生下来呢?”

这媳妇生过两个孩儿,多少也知道些,抑着声道:“我看有些难,再这么捱下去,孩子还没生下来,人就要先累疼死了。二奶奶这会都有些发昏了,看那大夫的药煎来吃了能不能好些。”

有另一个婆子扎过来,也跟着嘀咕两句,“我看这就是个孽胎,哪有那么能折磨人的孩子?这哪是生孩子,简直是索命!”

丫头摆摆手,示意此刻不要议论,一壁赶回琴太太屋里回话去了。那些乱糟糟的声音传不到这里,琴太太这屋仍旧是一种阒寂,尽管丫头的语调有些急,也并未能掀翻这寂静。

琴太太听完就挥手叫她下去了,慢慢摇着扇对冯妈道:“要是生不下来倒好了,这孩子本就不该生的。”

冯妈转来榻上坐,凑近了脑袋,“就是生下来也不怕,太太只

管放心,那稳婆我一早就是交代好了的。霖哥的心此刻都系在二奶奶身上,哪还有功夫留心孩子?生下来,趁他不留神,那稳婆就……”

说到此节,她两面虎口一圈,用力比了个手势。

琴太太仿佛不忍看,拿扇把她的手拂下去,点了点头,“那就好,没了孩子,她就还是李家的二奶奶,从前的事我就权当不知道,横竖闹出来我霖哥也是没脸。”

冯妈赞同地点头,拣了颗晶莹剔透的葡萄递给她,“太太到底是仁慈,这样的事也能容。”

这话彼此都明白是奉承话,谁也不去计较真假。琴太太只安安稳稳地打着扇子笑了下,心里盼着那孩子别生下来,生下来也是叫人难堪。

月贞赶到那院里去时,廊下早围了好些人,都是些看热闹的下人,老老少少的,丫头听媳妇说生产的经验,媳妇又听婆子说一些生孩子的怪谈。听下来,无非都是些因果报应的闲话。

月贞虽然一早就看不惯这些好瞧热闹的人,倒是头一回心里恨。她难得拿出个大奶奶架子,吵人群吆了吆,“围在这里做什么?你们都没事忙了?!”

一堆人顷刻散了,月贞又捉裙进屋里去,登时一股味道扑鼻,又是腥膻味,又是脂粉味,又是汗味。里头稳婆丫头都是干着急,芸娘昏睡在床上,没了力气,眼皮孱弱地阖着。

这时有丫头端了药进来,霖桥噌地从榻上立起来去接,捧

到床前喂芸娘吃下。慢慢芸娘像是没那么痛了,也有了些精神,掀开眼皮把屋子睃一圈,对霖桥道:“叫人先出去,我想透透气。”

月贞忙帮着邀人出去,自己也退到外间守着。侧耳去听,卧房里一霎静得出奇。下晌了,太阳斜晒在暗红的门帘子上,上头的连枝牡丹纹像是活了过来,枝叶绞缠,像无数只讹命的手朝门里伸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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