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鲁什轻咳一声打断了少女的思绪:“不好意思打断你们的谈话,关于小姐的身世我有几处疑问想要讨教。先,今晚克劳斯在洗浴之时碰巧撞见了顺流而下的你,虽然我没有打听八卦的喜好,但是为了彼此的安全,还请你如实交代落水生了什么。其次,从小姐你的打扮来看,应当是佣兵或是自卫队一类的人,但是身上携带的行李却不足以独自在荒野求生,这就意味着你应当还有其他同伴对吧?”
“你会有这样的疑惑也实属正常,但是我也很难明确地回答这些问题。”
黛尔娜面露愧色,“的确我曾与伙伴同行,然而在行经科博多柯河时,我却不知由来地失去了神智,直到被你们救援我才再度恢复了意识。”
“那么你打算在天亮之后与你的伙伴们汇合是吗?”
格鲁什问道。
“这是自然。从天色来看,我与同伴们失散了不到十个小时,我们的目的地早先便已确定,只要向着相同方向行进,迟早便能在某处汇合。再说我也不能对克劳斯弃之不顾,关于克劳斯今后的去向和教会的古怪举动,我还需要和同伴们商讨一番再做决定。”
听闻黛尔娜的说辞,格鲁什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没有再多做评议。
篝火中燃着的木条渐渐由白转黑,缕缕清白的烟气款着点点火星,在星河璀璨的夜空中曼曼起舞。几时之后,焦黑的木炭表面重又裹上一层糖衣般的薄薄白霜,然而这却不是朽木回春的奇迹,而只是那轮一度闭合的太阳再次张开,将明媚柔和的阳光投入了这片雾气缭绕的林地。
“你现在就打算离开了吗?那个孩子还挺喜欢你的,如果你能和我们一起行动一段时间,他一定会很开心的。”
黛尔娜在营地的边缘追上了不辞而别的高大男子。
“科斯塔国的骑士在纳莱耶境内遭人戮害,如果放任不管只会将附近的无辜民众卷入事端,因此我放走了那位领队。接下来我很快就会遭到通缉,与我一起行动只会让你们身陷险境。既然你与那孩子本就是旧识,还有武艺傍身,由你来照看那孩子再合适不过了。更何况——”
格鲁什摘下兜帽,向黛尔娜展露那一身标志性的灰褐色皮肤,“既然你是纳莱耶的佣兵,你应该能明白这身肤色代表着什么吧。”
“果然你是拜椎斯人——”
黛尔娜轻声嗟叹,在与格鲁什四目相对的瞬间,她便隐约觉察到了隐情。只不过在纳莱耶境内,有相当数量的民众、甚至是当事人本人都相当厌恶着拜椎斯人这一种族,因此出于礼貌考虑她才迟迟没有提及这件事。
拜椎斯人可以算得上纳莱耶的土著人,他们的体格与力量比普通人类强健不少,然而群落与科技水平却一直处于较为原始的状态,因此在纳莱耶领域的开中逐渐被驱逐到了东方的山区。
更为严峻的问题在于,拜椎斯人的躯体结构极不稳定,一旦被激怒,体温便会在短时间内飙升到数百度的高温,躯干也会难以承受高温而逐渐溶解;但是在自毁之前,拜椎斯人会处于失去理智的亢奋状态,无论是力量还是反应度都会指数式上升,盲目地破坏目之所及的一切。
因为整个过程不可中止且不可逆转,大多数能够存活至成年的拜椎斯人都能熟练地掌控自己的情绪,避免愤怒而引的自毁惨剧。不过即便如此,大多人还是会下意识远离这样一个“定时炸弹”
,像格鲁什这样游离于城镇之间、避免与他人深交的拜椎斯人已经算得上相当罕见了,大多数拜椎斯都聚居于东部山区的城镇,像是一般人类仇视他们一样,憎恨并抵制与人类往来。
“就算你不介意,为了你们的安全,我也不可能与你们同行,我还没有达观到能够把其他人的性命赌在我的情绪变化上。”
似乎是看透了黛尔娜的想法,格鲁什相当坚决地将兜帽重新罩在了脑门上,“而且我还有些私事要处理,对我而言这件事或许比我的性命更加重要,恕我实在无法从中抽身协助你们。”
说完这些,格鲁什拨开棘刺枝梢,高大的身影融入了稠密的晨雾之中。
温热的暖流沁入心脾,寒冷僵的四肢逐渐恢复了知觉。
睁开双眼——这个描述并不准确,回过神时,他的双眼便已经是完全睁开、圆瞪着天花板的状态,感觉上更像是他原本便紧盯着天花板,却不知为何中途失去了意识,直到数秒前才重新恢复神智。然而他本人,艾托亚,却没有留下丝毫进入室内前的记忆,在他最后的回忆中——
哐——
脚边传来的响动使艾托亚警觉地从床上翻身坐起。
坐直身体的刹那,异常的酸痛感使艾托亚的身躯猛地一颤,险些再度躺倒回床榻上。在任贤者之职时,他也经常城镇乡里处理杂务,即便如此他却不曾像此刻这般疲惫不堪,若不是防范那声来源不明的异响,艾托亚巴不得顺势躺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好好休整一番。
然而那声响动却也并非源于什么野兽魔物,而只是一位面容枯槁、骨瘦如柴的耄耋老人。见艾托亚向自己所在的方向投来视线,老人面露惊恐之色,跌跌撞撞地退向门口,随后一脚踩在严重磨损的门槛上,仰面摔向门外。
老人身着一身款式类似百衲衣、由大量布缎粗暴拼凑而成的衣物,缺水蜡化的皮肤和他的双眼一样散着黯淡无神的光泽,如果他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直接摔倒在地,恐怕就不是受些皮肉伤就能简单了事了。
艾托亚顾不上身体的异样酸痛,在惨剧酿成前快步上前扶住了老人:“老先生,您没事吧?请放心,我绝不是什么凶恶之徒。”
出乎艾托亚的意料,面对他的关切询问,老人却表现得惊恐无比,非但没有做出应答,反而在艾托亚的怀中死命挣扎,穷尽所能挣脱艾托亚的搀扶。深恐在争执中失手误伤老人,艾托亚只好放开了老人,目送老人争先恐后地逃出门外。
艾托亚很是疑惑地环顾四周,此刻他身处一间再朴素不过的民宅之中。石灰粉刷的泥石墙壁,满是布丁、由纯色布匹缝纫而成的被褥,以及边角磨至褪色、仅仅将手掌压在桌面上便会吱呀作响的木桌。一定要分析这间民宅有什么异常之处,也只能看出这间民宅分外老旧,哪怕没有被中途变卖,恐怕也已经经历了至少三代人的传承。
最终,艾托亚在房间的角落现了一枚款式老旧的铜镜。
他端起铜镜,仔细打量着自己的面容,确认是否是在昏睡期间,某桩意外导致了自己毁容破相。尽管自己的容貌远远算不上英俊潇洒,但是长久以来在教会工作的经历也将他的气质磨砺得分外正直质朴,一般而言,不应当会有人在与自己初次相见后害怕到落荒而逃。
好在艾托亚最为担忧的状况并没有生,镜面反衬出依旧是一个普通而随和的青年倒影。然而在艾托亚放下铜镜的刹那,他却从镜面的倒影中瞥见了一个有些熟悉、却又理应不当存在于此的身影正站在大门前,直勾勾地打量着自己。
那是他曾在庄园动乱中与三民佣兵合作、救下的一位名为“克劳斯”
的男孩。
但是现如今,克劳斯应当被艾米璐及其所属骑士团带去了科斯塔国安置。
即便以最坏的情况考量,在与骑士团分离后,克劳斯因为某种原因脱离了骑士团的保护。但是这几天以来,他几乎都是以最快行程朝着百夜峰赶路,哪怕克劳斯精准地掌握着他的动向并加以追踪,以男孩的脚程也绝不可能追上四名利用交通工具赶路的成年人。
心中的疑窦愈加杂乱无章,最终艾托亚还是决定直接向当事人盘问。
然而在他一鼓作气转向大门口时,洒满阳光的门槛前却空空荡荡,没有半个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