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嚏!”
禹县某座普通民宅里,屋中炭盆已为新烬重新盖住热气,寒意从四面八方涌进,经由狭小缝隙而化身尖锐风鸣,任何方向都能扑打到人。
柴睢边看手里密信,边捻来张软纸擦鼻子,擦得鼻头红红,鼻音重重,问:“刘文襄最近干啥,还在内阁?”
斜对面桌后坐着位约莫三十岁的男子,年轻面庞然半头灰白发丝,正伸着双手烤火取暖,闻言看过来应:“刘学士仍领内阁华盖殿。”
说着顺嘴一提:“今至年关,内阁除去忙碌礼制内事宜,便是还在为修建行宫事和禁中讨论,刘学士许在为此忙碌。”
“讨论”
二字表达委婉,代表实际情况是不同立场主张之人吵得不可开交,柴睢深知内阁官员说话尽是此般模棱两可习惯,失笑未语。
“不过此前倒是也有另一件事,使得内阁与禁中意见相左。”
男子名公仪长,伫田侯爵,事内阁武英殿,对内阁里那点事颇为清楚。
“哦?”
柴睢应了声。
且听公仪长道:“前阵子都察院院都御史蔺宾生意外身故,吏部拟了几位候任呈中,禁中则要直推宋地官员,名单拟出后转内阁票拟,内阁七位大学士意见难以调和,两方争执不下,吵来吵去,您猜最后定了谁?”
宋地有四州,食邑者宋王柴庄懋夫妇,二位既是皇帝篌亲生父母,也是柴睢生身父母,宋地官员之于皇帝篌而言谓曰“嫡系”
。
其实嫡不嫡系没谁说得准,宋地官员说白和乡党无甚不同,咸亨年间之所以不曾有过“宋地嫡系”
之说,大概是因为柴睢不满三岁过继大内。
宋王夫妇给柴睢生命,柴睢却在皇城禁中得以生根发芽长出血肉筋骨,她由皇帝聘及武相林祝禺教养长大,与宋地故土感情并不深厚,坐大殿不需靠宋地支持,故更不会对宋地官员有所谓“乡党”
情谊。
桌边有取暖炭盆,柴睢读完密信将之丢进去,一阵青烟起,密信化灰烬,说话语慢声低,总那副不紧不慢样子:“别卖关子了,这两年新上来的官员我又不认识,岂知朝廷会选谁。”
内阁与皇帝意见不合时,难说最后是皇权顺于内阁,还是内阁妥协于皇权。
“本我也以为争执无果时,禁中会顺内阁拔官习惯,定下新升上来的官员,谁知最后定了虞不亭侯绍叡任都察院院都御史,兼领六科给事,”
公仪长至今不敢相信这结果,每提起便忍不住叹:“虞不亭侯本不在候任之列,却不知谁想的好计谋,谋得两方诸公鹬蚌相争,禁中被吵得不胜其烦,干脆定利益无关的虞不亭侯。”
柴睢稍斜身靠在椅里,脚尖轻点地上青砖评价:“你这该算当局者迷。”
“……啊,”
经此提点,公仪长后知后觉般轻拍桌沿:“果然是翰林院谢知方?!”
谢知方,放着好好祁东军少帅不当跑去考科第,大望年以一甲进士身份入仕的博怀谢氏嫡长房子弟,能不声不响待翰林院里一待十余年的人,同时也是谢随之她亲堂兄。
公仪长翻出自己心里曾经生出过却又被他自己否掉的猜测:“谢知方在翰林院供职,经筵时他在禁中身边侍学,经筵毕,禁中照旧例会和翰林们聊政务听取建议。”
经筵日讲无疑为谢知方建议皇帝提供来绝好机会。
“可谢翰林自己也在吏部给出的候任之列,他为何不为自己争一把?”
公仪长多少有些想不明白,“谢公怀经世之大才,不该总待在翰林院里编书侍讲。”
柴睢鼻音重重而语气淡淡道:“天下怀才者多不胜数,顺风顺水者方有几人?他若当真有鸿鹄志,便该是历尽琢磨,一飞冲天。”
“历尽琢磨,一飞冲天”
,八个字含蓄却也直白,公仪长不敢擅自揣摩上意,沉默片刻才道:“禁中原本直推宋地官员,现定下虞不亭侯,颍国公那边多少也有些意见,听说刘漕运不得不给漕运司下死命令,要他们行事都收敛些,别让新官上任的三把火给烧到。”
“闻说是因刘漕运和虞不亭侯有旧怨,刘漕运怕被报复,”
公仪长道:“也是些无凭无证的传言,谁知道呢。”
他觉得是小人长戚戚,虞不亭侯绍叡和大理寺卿王冼、礼部尚书傅观三人被称为“文人铁骨”
,绍叡为官为人的名声在那里放着,大可不必怀疑,而所谓绍刘旧怨,大约还是几年前,仍掌漕运司的绍叡惩办过还是宋地漕运官员的刘毕沅。
彼时刘毕沅做官手脚不干净,被绍叡发现,要把刘毕沅之事转都察院和大理寺查办,刘庭凑设法想把事情按下去,绍叡不愿,正僵持着,谁知风水轮流转,转眼刘庭凑跟着柴篌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反而把绍叡踢出了漕运司。
倘绍叡掌都察院后要以旧日罪名追究报复刘毕沅,想来刘毕沅便无法再安稳度日。
“这谢知方,手段怪狠,”
柴睢又打个喷嚏,软纸堵着鼻子直笑,须臾,瞧了眼窗外天色提醒道:“你出来时间也不短,差不多就回去罢,莫叫人发现端倪。”
公仪长奉命下地方办事,这才有机会亲自过来送消息。
“是。”
公仪长禀报完事情也是嫌冷多坐会儿取暖,此刻不早,当回办事衙门,起身拾礼:“如有新情况,当设法再禀,万望殿下善安圣躬,臣且告退。”
柴睢“嗯”
声,边端盏喝热水,另只手掌心朝里手背朝外地摆了摆。
公仪长退下,谢随之与他照面进来,二人颔首算作打招呼,后者径直走到柴睢面前:“人已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