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妈妈做什么的,好像是个模特?”
“是那种正经模特吗……”
顾以诚微微发抖,捏紧了手中的书,指节泛白,有种把它扔出去的冲动。
不知道这个角度能不能砸中……
在他犹豫的片刻,忽然响起的上课铃打断了教室里的高声谈笑,少年少女们迅速弹回自己的座位,周围响起一片翻找课本的窸窣声。
顾以诚依旧盯着眼前书页上的几行字。
「我不是这里的人,也不是别处的。世界只是一片陌生的景物,我的精神在此无依无靠。一切与己无关。」
讲台上戴着眼镜的中年女教师开始讲解《劝学》,让学生们认真做笔记。顾以诚觉得她不停开合的嘴唇里,仿佛冒出了一串串无意义的气泡。
这里像片令人窒息的深海,他是那条唯一不会在水里呼吸的鱼,不断下沉,拼命呼救,没人听得到。
父亲没有送顾以诚去国际学校,他一直和燕城本地的孩子们在一起上学。在学校里,顾以诚是个异类,他的混血长相并不是关键,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性格。
“合群”
仿佛是这个环境下被默认的处世法则,那些内向寡言,独来独往的人会被视作怪胎,若是再有软弱可欺的好脾气,便成为众人议论和取笑的对象。
那些孩子们起初还有些顾虑,后来见顾以诚既不当面同他们对质,事后也没有告知老师或家长,愈发肆无忌惮。流言蜚语如同无数把扎向他的钝刀子,一点一点割进肉里,时间久了也感受不到什么痛了。
少年时常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他的灵魂脱离麻木的躯壳,孤独地在虚空中飘荡,没有来处,也不知归处。
那么,彻底切断自己与这里的联系,是不是就能逃离了?顾以诚不止一次萌生出类似的想法,此刻这个念头又在脑中盘旋。
至少先熬到这个周六吧,他这样想着。自己从两周前开始,就在期待这一天。
下课铃一响,顾以诚偷偷拿着手机去了洗手间。屏幕上有一条新短信的提示,待看清内容,他的笑意僵在唇边,又慢慢垮了下去。
是母亲发来的,说她这周六有事,不能来见他了。
隔壁传来水声,有男生在敲他这扇门,不耐烦地催促里面的人快点。
顾以诚在输入框里用法文写了句没关系,把手机藏回校服上衣口袋,收起多余表情,推门匆匆出去,留下方才的男生在背后骂骂咧咧。
他甚至不记得这是母亲第几次失约。他不断试图从虚无中抓住一点微弱的希望,反复落空。或许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个荒谬的错误。
他从亲戚们茶余饭后的闲谈中,勉强拼凑出了父母当年的故事,他自己也是这谈资的一部分,活在那些冷眼和讥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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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那时候刚刚硕士毕业,从美国回到老家燕城,时差还没倒过来,母亲便推他去和相亲对象见面。
对方是个燕大博士,不出意外毕业后会留校任教。青年彼时年轻气盛,又有出色外貌做资本,觉得这种一身书卷气的姑娘太寡淡,简单吃个饭便把人送回家,转头约了朋友去酒吧。
在那里,他的视线穿过昏暗光线下的男男女女,停留在吧台边风情万种的金发女郎身上,于是端着绅士风度走上前,请她喝了一杯。
青年的父母得知他们恋爱后,态度强硬地表示反对。他大概是按部就班过了太多年,那时候忽然有种迟来的叛逆,非要和一见钟情的女友结婚。他同父母争吵无果,两人索性私奔去了法国。
听起来像部电影的开头,现实却将浪漫滤镜击得粉碎。爱情毕竟不能当饭吃,孩子出生之后,青年迫于生计,带着妻儿返回燕城。
顾以诚的祖父母毕竟心疼儿子,不舍得和他彻底翻脸,但并不待见法国儿媳妇,连带着对名义上的孙子也看不顺眼。顾以诚的母亲是个模特,工作时间不固定,父亲要继续读博,他小时候基本都是育儿嫂在照看。
这对年轻夫妻之间的矛盾逐渐显现出来。恋爱时浪漫至上,婚后却不得不面对鸡毛蒜皮的琐碎,荷尔蒙催生的激情褪去,文化代沟和观念差异暴露无遗。
顾以诚四五岁的时候,经常听到父母用英语混杂着各自的母语吵架。他当时其实不完全理解他们在说什么,但小孩子对于情绪很敏感,察觉到那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加上总有幸灾乐祸的亲戚见到他便会逗几句,说你妈要扔下你啦,导致那段时间顾以诚晚上听到一点响动就会惊醒,蹑手蹑脚地爬下床,看到隔壁房间的母亲还在,才放心地回去睡觉。
但母亲还是在他六岁的某天,拉着一个行李箱离开了。
临行之前,小男孩拼尽全力抓住她的衣服,哭着用法语一遍遍重复:妈妈,不要走。
他已经不记得母亲当时的表情。印象中她只是俯下身亲了亲他,说有时间我会来看你的,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起初,小男孩经常坐在门口等,后来好像渐渐明白,那并不是一句承诺。她不曾给予自己爱的承诺,这个家里任何人都不会。
如果不被期待,又为什么让他降生到这世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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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自习前,顾以诚窝在角落里安静读完了那本《局外人》。他合上书页,转头去同班主任请了个假,说自己不舒服要回家休息,对方没有怀疑。
是时候将那个反复折磨他的想法付诸实践了。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他草率地来到这个世界,离开时也无需任何仪式感。
道林·格雷的画像(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