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节早上无雾也无霜,只是蜿蜒的石墙小街中偶尔有一两家餐点铺子飘出袅袅烟气。祁三比旁人怕冷些,现在已经是春四月还是一身浅咖色羊绒大衣,裹了围巾。他戴了对有线耳机,面容又那样年轻,这会儿他看上去像是个性子冷淡安静的学生。从小道徐徐走到最深处自家小店旁边,他隔了老远就看到门前的石板上坐了个人。
待走近看,是祁序闭目靠在身后的木门上,似乎是已睡着了的模样,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在这儿坐了多久。青年眉眼深邃,睫毛浓郁而卷曲,眼窝有稍深的弧度,他睁眼看人时只要不带笑意便显得凌厉而固执,这应当是源于他母亲的血脉。祁家人其实是典型的江南人模样,这一点从祁三身上就能看出来。
祁序皮肤是健康的麦色,大抵是工作使然,连这样在街边睡着都看出浑身紧绷着,肩颈腰背都是直挺挺的,没松懈下来。
祁三抬手看了看表,现在是早上六点半,日光都还没照上墙头。
他没理他,开门进屋。
祁序在他钥匙插入锁孔的一瞬就醒了,他也没做声,只是抬眼看着那双手拿着钥匙开锁,轻巧地一声脆响,他也默然跟在他身后进了店门。
祁三不太乐意搭理祁序,是因为这孩子实在是任性。那天在家时把关系远远撇得清,眼下如了他的意又不行,反而一再找上门来。想要什么又不开口说,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人。说他任性,可他又有那么点无端被踹了一脚丢在一边的大狗的可怜意味儿。
连祁正清那当年那臭脾气都比祁序好,祁正清只是性子烈,最初不服管教,后来懂事儿了就孝顺得很,从来不会忤逆他。
祁序一场春梦,梦醒之后只简单洗了个澡收拾了自己,便再也睡不着。今天又不是他的白班,他颓然在窗前坐了许久,终究还是按捺不住,来了祁三这儿。
这会儿祁三也看出了祁序的狼狈,后者满眼血丝,满是褶皱的衣服看上去是昨夜没换下来的,他像是熬了个大夜。
等祁序再凑近些,他便闻到了他身上那股未散去的余香。
“你点了返魂香?”
祁序点头,在祁三的目光下不由自主地说了昨夜的事,犹豫着说他做了个梦。
他只说做了梦,却没敢说梦到被他玩到射出来。
祁三听完后笑骂他是败家玩意儿。
那几丸返魂香是当年皇宫中赏下的贡品,据说是东洋游历而来的术士游遍大川读遍经书炼制而出,能拔度亡灵,活死人存朱颜。
虽然这香不似传闻中那般神秘,但确能凝神静气,清明耳目,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品香之人为讲究风雅,常使香丸与炭火相隔,使其慢慢焚出香味儿,有气而无烟,意蕴悠远。这一枚香若徐徐焚来,可燃上一夜,几日后屋内仍有浮梁余香。可祁序不仅点了,还是直接明火烧了,实在是暴殄天物。
香是好东西,可这样浓这样烈的火去烧,也怨不得他神魂悸动,睡梦中不能安宁。
他们仍然是一个拘谨站着,一个随意坐着,一问一答,都不觉不妥。
“什么梦?”
“我梦到了……您。我想……回来。”
祁三明白了祁序的意思,沉吟许久,依然婉拒了。
“小序,你现在什么都不知道,走还来得及。若真的回到祁家,往后没有后悔的余地。”
祁序摇头,他一夜几乎未眠,此刻梦中那身影就在他眼前,分明只是那晚远远的一瞥,他却如成瘾般想去亲近那双手。
祁三这才叹了口气,似乎不知道想起了哪段往事,眼神是缥缈的烟云一样,虽然望向他,却不在他面上聚焦。
“我的孩子是要懂规矩的。”
他指了指屏风外:“那边跪着去吧。”
后来祁序再去苦生,便连三爷的面都见不上。
他若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祁三还可以把他当做个顾客来对待,甚至会因为他是祁家血脉而暗中多关照他。可他选择回自己身边来,却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
祁三只是叫他在屏风外跪着,有时是一两个小时,有时是一个下午。他每周加完班得来的那点休息时间俱被他跪完在那间古朴死寂的房间里。
祁三爱静,古着古董保养起来又是精细活儿,不能被打扰,因而不许祁序发出声响。只有屋里问话了,他才能答,否则就得一直安静跪着。
他教祁序规矩也从不避讳着外人,他这小店虽然开着,因为是败落下去的老城区,又是不起眼的冷门生意,可能两三天才有一个人上门,偶尔有人试图推门来看,只见一个年轻男人虔敬跪在屏风前,屋中又有神像香炉,只会觉得诡异,忙关门离去也不再看。
最初长时间的跪膝盖闷青,后来习惯了就好得多,他年轻壮实,经得起折腾。有时这样跪着,竟觉得心底无比宁静。他想象着屏风之后三爷为修磨器具消毒的模样,抚过丝绸的手指,轻嗅着沉香的鼻尖,最初是无法自持的渴求,后来便学会了忍耐,只看着屏风云母后透过来的清瘦人影,默然无声。
三爷有时会叫他煮茶,祁序并不懂这其中的关窍,也就是因为母亲开了小茶馆才勉强懂得分辨几种茶叶,可市井间流通寻常人喝得惯的茶入不了三爷的口,他满意的滋味儿,连水源和火候都要拿捏得严苛。
当年的祁家三少也是骄矜惯了的。
他不如意的茶水便都泼到了祁序脸上去,祁序被浇得满脸湿透,还要反省自己浪费了三爷的茶。
他终于是回家请教了祁正清,才慢慢摸透了三爷的喜好和口味儿,也逐渐被摸着头得了几句夸奖。
这天夜里,祁三终于喊了祁序进到屏风之内,祁序这才得以一观这里的全貌。屏风内几乎像是一间小小的书房,一侧是满目的书脊,另一侧才是规整得整洁的工具和饰品,绫罗玉坠石像手串儿,样样俱全,繁杂而不凌乱。
三爷正侧身检查一袭十样锦旗袍上的刺绣,屋内灯光不够亮也不够近,他指了一旁陈列柜中的红烛,叫祁序点一根过来。
被教导了这么些日子,祁序若再不懂得察言观色就是蠢笨了。
他点了红烛,而后安稳妥帖置于手心,就这样跪到三爷身侧去,双手高高奉上那点烛火,以身作烛台。
三爷侧眼看他,忽而笑了:“你倒是乖觉。”
他这一笑是平静秋湖起的涟漪,灯影摇晃,瞳人波光粼粼。
祁序看得痴了,回过神来后耳根越来越红,紧闭着跪着的双腿,试图遮掩起自己又在不经意间起的反应。
这是支古法蘸蜡,芦苇的灯芯裹了棉絮静谧烧着,一轮轮通红的虫蜡顺着融下去,先是在烛心煨成一汪透亮净澈的油,又化了点金浮雕的外壳,烫着金箔往下落。透过火光的那双手不再那样苍白,在赤金和艳色锦帛映衬下有了些血色,灯火葳蕤,浮光跃金。
蜡油缓慢滴到手心没有声音,只是剧烈的疼从手心沿着脉络一路蔓延到小臂,再到心口。他原本是能耐得痛的人,可眼看着红泪落到皮肤上烫出昏红霞彩,却觉得满室的凄惶茫然,疼得厉害,他隔着灯火望向三爷的侧脸,不敢使火光晃动半分。
烛泪又是两三滴落下,上一滴还未凝固,下一滴又压上来,烫出一片红云。祁序这样看着,呼吸也轻了缓了,他全神贯注地凝望着这抹烛心和火光后那人,滚烫的心口被一次次滴过去的蜡油烫得更焦灼,不断地烧起来,不断地冷却。
不是红蜡发烫,也不是火光在烧,而是那个人,他仅仅一个眼神一句话一滴血就足以将他封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