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背影。离光夜昙的背影。灭世妖女脱下甲胄散了头,及腰青丝尾端夹在纤细指尖,手心一把木梳正坎坎坷坷地流过云鬓。
她从未回,对着铜镜也不知在向谁说话。既然屋内只有一人一影,神君便当影子在使唤自己。他走上前去,接过梳子,听妖女含笑调戏他道:“神君今日为我梳头吧。”
“这便是你第二日的要求?”
他听到自己说。
妖女端坐,催促他快些。又像哄个孩子,手中凭空变出一把金算盘:“梳得好这个就奖励给神君哦。”
神君不屑哼声。人间财欲,乃是最早被他割去的欲念。妖女竟想以此为诱,实不会成功的。
继而木梳轻柔向下。唯恐扯痛了她。
妖女闭眼微声:“神君可听过人间祈愿: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齐眉。”
青丝第二次由头至尾滑过神君指缝,不因她的蛊惑之语停顿。答应要做的事,他便会做下去。但神君依然说道:“本君欲渡你出苦海,并不会被你拉入这红尘欲望。”
妖女肩头一颤,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同额间一并刺痛。
“三梳比翼共双飞。所以神君不要再梳了,两下就够了。”
木梳上洒了刨花水,花汁气味又将神君从幻影中拉出。
片刻延续至此消散。这曾经兽界第一刺客香堂的屋子只余一人矗立。
神君还在愣怔,后方喧闹已复。
他所立之处早已物是人非,成了个名声一般,倒也算热闹的药堂。日出几时,该有人上工或抓药了。
新的掌柜点点他的后背,熟稔招呼道:“玄商,今天又来这么早?是昨日的账还没算完吗?”
他堪堪回神,变出金珠算盘,冲掌柜和善一笑道:“起得早了些,便先来收拾了。”
掌柜道:“自一月前你来,日日都是如此勤勉。但是你若想涨工钱,还得再等个半年…”
精明之色立显,又勉强遮掩。神君不动声色:“无碍,下个月我便走了。”
“什么?为何?你若是嫌弃工钱太少,那,那就三个月后给你涨…三厘,如何!”
神君失笑答他:“并非如此。掌柜的不用操心。只是我答应过别人要体验人生百态,下月我就该换个行当体验了。”
说罢不管掌柜疑惑追问,他一拂宽袍坐于本该面对梳妆镜的椅子上,摊开账簿。修长而分明的指尖在金算盘上翩跹如飞。
这是玄商神君下界游历的第一百年。访遍名川大山,看遍世间百态,于是决定体验一番三百六十行。由扛包的体力活尝试起,如今到了这账房先生。
这一行可用百年前因木梳使用得宜而赚来的报酬,他便在药堂多停留了些日子。
譬如今日的偶尔,他会看到离光夜昙的背影。因为这百年从未重遇过她,所以背影永远只留给他短暂的一息。
3
玄商神君找到了一片永恒停留的相似背影,美人上还插着银月松柏枝——与他怀中的第三件报酬模样一致。
那是在兽界缤纷馆的堂中,一名叫闻人的画师于不知几时画作的一幅美人背影图。神君第一眼见到便触摸上去,感受薄脆泛黄的纸宣。来自很久很久之前。
这天下只有一个灭世妖女,有这样的身形,这样的辫,这样的紫色衣裙,以及这样的松柏枝。神君推测,许是妖女花灵之身被四界现之前游玩至此,请馆中画师为己作画;又许是她隐世初初来到此地,给世间留下一幅纪念,叫四界不许忘了她的恐怖之处。
但这画实在不恐怖,一旁落下如她名讳的二字。
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