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陪着笑脸哄她们,“您几位权当在这里休养段日子,等大老爷的麻期过了,我再向太太求求情,还接你们回去?”
三人闹来闹去,就是闹破天也没别的法。晓得是哄人的话,也只得勉强应下来。至于往后,谁想得到那么
长远?
月贞辞将出来,走过屋外百年的游廊,看见两根廊柱子被虫蚁噬出些密密麻麻的小孔。日子左不过就是这些粗壮的圆柱子,不过是熬一天算一天,迟早有熬到头的一天。
可是人世无涯,真要一天天熬,形同文火煎心。
这个时候,她又想起了疾来,记得他那夜挹动的目光,似乎也有些动摇了吧?
她把小小一片车窗帘子撩起来,在焚花灼柳的山路上寻他的影子。可路上拖拖拉拉扯出一连串的马车,哪一片帘子后头是他?她也不确定。
有一辆马车并行上来,窗帘子撩开,却是蒋文兴,他向前后路上望望,对着月贞笑了笑,“贞大嫂是在寻崇儿?他与岫哥奶母在后头那辆车上。”
“啊?啊。”
月贞顺着他的话笑着点头,“没什么,就是不放心看看。”
蒋文兴放下帘子,在车内把唇微微弯着,那嘴角里仿佛藏着些心照不宣的秘密。
不知是谁透了点风声在他耳朵里,说是徐家桥的掌柜人选,二老爷还是属意老郑的儿子。人家是他们李家的家奴出身,不像他,终归是个外路人。他在李家操劳这几个月,不过是白操劳。
也不算,他掌握着李家多少秘密,这时候正可以派上用场。
回钱塘几日,趁着老郑还没咽气,二老爷还没露出意思来。蒋文兴便先寻到了疾屋里。
他细细打算过,缁宣那头不必说,自然肯替他说话。若了疾与霜太太
也能向着他说话,就是二老爷也得卖这些人几分面子。
谁知走到廊头,竟见月贞从场院里一径走来。他忙避身在柱子后头,只待月贞进门,方悄步挪至窗畔。
窗上糊着蜜合色的纱,罩住一双碧影朦胧。月贞见了疾将几件僧袍在榻上摊开收叠,一下急敛了蛾眉,“你今日就要走?”
她进门时刻意蹑着脚,了疾不觉有人进来,冷不防一转头,她苦瘪着一张脸,他却给她逗得想笑,“后日就走。”
月贞自打雨关厢回来,一直记得中秋那夜的情景,仿佛有些话没说话,有些情未启齿,恨不得将他一把拽到身前来说个清楚。可自回到钱塘这几日,就没个恰当的由头到这边宅里寻他。
若没个正经话,大嫂子往小叔子屋里跑,终归不像样子。
好容易今日是替琴太太来传话给霜太太,说是虔哥的皈依礼,正赶上达摩祖师圣诞在前,两宅里索性一并去庙里礼佛。霜太太听后,又打发月贞往了疾屋里来告诉一声,叮嘱他回去命僧众收拾出禅房。
月贞此刻听见他后日就走,什么话都浑忘了,一屁股坐在榻上仰面睇他,“这样急?二老爷还在家呢,他好容易回来一趟,你不在他跟前尽尽孝道?”
了疾将她压在裙子底下的僧袍扯了扯,满脸淡漠,“父亲自有他的事忙。”
听说玉朴自打雨关厢回来,每日忙着会见本地官员,成日不见人影。月贞拿眼
在他面上睃几遍,低声问:“你似乎不大敬重他。”
了疾冷哼了一声。
“为什么?二老爷在京做官,连二老太爷他们都捧着他,你做儿子的,反倒有些瞧不起?”
那袍子给她死死坐住,像是故意的。他扯不出来,便丢开手,转身给她倒茶,“这天下,未见得当官的都是好官,读书的就都是君子。”
月贞甚少与玉朴打交道,不晓得他的脾性,只想着他素日里在晚辈面前一向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样子。了疾虽然常笑着,可态度疏疏淡淡的,两个人在气度上倒有些相似。
她一搦腰肢笑起来,“你们父子俩长得像,等你老了,八成就是他那样子。”
谁知了疾端着盅掉转身来,似笑非笑,“变成他那副样子有什么好?”
他转到对面坐下,月贞便在炕桌上托着腮看他,“做官受人敬重,还不好么?况且你瞧他,又有贤妻又有美妾,这不就是男人梦寐以求的好日子?难道你不是男人?”
又说到男男女女的话上头去了,了疾睐她一眼,险些给她那一缕可爱而狡黠的目光蛊惑了去。他正了正声色,待要说什么,却乍听见场院里有脚步声。
月贞也听见了,扭头一瞧,纱窗外有个丫头款步而来。她忙捉裙起身,小声说:“入夜你到我们那头的横岫洞里来,我有话问你。”
门外那丫头喊着话进来,“鹤二爷在屋里么?”
月贞立时放开了音调,
装模作样地嘱咐,“可千万记得收拾出几间禅房来,阖家都是要去的,不单是你们这头的人,佛爷的圣诞嚜。”
她目光晃晃悠悠地巡过屋子,与那丫头擦身。了疾望着她“镇定从容”
的背影,那搦曼妙多情的细腰被光穿透,令人怦然心动。
他在一个晃神间笑了,又觉得不该笑,便抿着嘴唇低下眼去,带着一抹跅落而克制的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