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涛回头一看,茶教习不知什么时候又返回来了,还有位青衣小僮。小僮手内捧着朱漆茶盘,盘内放着数只细颈银瓶。
茶教习指着那组银瓶说:“这里面盛着《茶经中评出的七种水,你要一一品尝出来,写出签子,不枉你读过《茶经。另外,这水都是供节度使及贵客饮用的,没多余的给你糟蹋,你要小心。”
说完面无表情返身去了,嘴里喃喃自语:“小小女娃,说什么亡国不亡国……妄言,妄言!这世道,与茶为友苟安一隅已是最好……”
薛涛愣了半晌问绛真:“他刚才是不是只说‘你’?难道,就给我一个人派了差事吗?”
绛真忍笑:“看来茶教习特别关照你呢。”
又正色说:“他一向简薄,难得肯栽培人。你好好学吧。”
薛涛苦了脸:“茶还容易,这水怎么尝的出来?”
绛真含笑道:“怎么尝不出来?有的薄而清甜,有的重而滞涩。这些本事,你迟早要学会,不然怎么到节度府侍奉呢?这还只是开始,等学了这些,才能学茶艺。那一举手就有道理,我在家时,学了整整一年呢。”
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绛真一有空,又领着薛涛分别拜访熏香、觞政、书法、文学的教习。薛涛想着,除了熏香自己所知甚少外,文学书法自己都熟悉。谁料去了才现并非如此。
譬如文学,她虽由阿耶亲授过诗赋,但文学教习说,懂诗不算什么,因为韦节度使还常读两种书,一曰兵,二曰史。像《战国策《汉书等,当他想读某段时,你要找得出某书某卷备用;当他偶尔与文士们谈到书中某节时,你得对的上两句。这叫人看了,才是一个西川节度府侍女的风度。
唯有觞政容易,无非背诵百种酒令,熟知应酬言语。薛涛在眉州时就常常参加酒宴,又本性聪敏善辩,再佶屈聱牙深奥难懂的酒令都能愉快往来。又喜欢热闹,每到觞政教习那儿必邀上几个女娃一起,互相用酒令打趣,就属她淘气的精致。
这天在熏香教习处学了新课,薛涛回去便拿出鹊尾小香炉练习。
绛真打窗下过,看见碧绿的烟气便走进来。
“霄娘什么时候叫我去上值?”
薛涛往砂片上加香。
绛真笑道:“该退下的人还没退呢,别着急。在值上,有人专门熏香,有人专门奉茶,有人专门引客,有人专门研墨……”
薛涛接口道:“有人专门蘸笔,有人专门铺纸,有人专门画横,有人专门写竖。”
绛真噗嗤笑了:“你将来大概在笔墨值上。所以那些名墨名纸名砚的用法、保存的方式,你要好好地背起来。”
加上最后一层砂片,香气氤氲,薛涛合上炉盖往榻上一躺。转眼中元节已过,竹簟的微凉透过单丝红罗衣裳,沁在肩背。竹席凉了,秋天就要来了。
夏末秋初的成都,爱下黄昏雨。斜光从屋檐照入,耳边却噼里啪啦响起雨声,豆大的雨点子,阳光里亮晶晶的。
雨越下越大,打落了最后的红菡萏花瓣,西风渐起,木芙蓉花开又落。待到阴云压城,冷雨绵绵的时候,就是成都的冬天。
薛涛围着红色棉被窝在榻上,只露出一颗头一只手,手内拿着一卷《世说新语。绛真靠在她旁边洒花引枕上,上身倾向炭盆,垂头缝着一件薛涛的肩膀绽了线的红短襦。
室内安宁,只有炭火偶尔噼剥一声。薛涛掩上书页笑道:“华车名马从门前过,华歆赶出去看热闹,管宁便把席子割了,与华歆绝交。这也太迂了,看个热闹有什么呀?”
“割席断交,道不同不相为谋。这是男人的友谊。”
薛涛咦道:“男人都有这样的友谊?女子就不能有这样的友谊?”
绛真笑答:“女子卑下,只会有相濡以沫的友谊。”
“那我们因诗相交,多么高雅,哪里又比男子差?”
薛涛不服。
绛真微红了脸:“这……可是,女子的世界,自然是狭隘闭塞的。天为阳,地为阴,男为阳,女为阴。天上地下,这是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