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小生意人守着一方小本营生,谁要睬了他,以后的日子恐怕都不好过。他是在底层活过的人,知道被人轻贱、吃不饱饭的滋味有多痛苦,所以他看着这些对他避之不及的小贩时,他眼睛里并没有什么怨恨。
只是他不知道,原来临了走了,要买一两样故国的风物,竟都成了这样困难的事情。
顾茫最终还是两手空空地离开热闹的东市,他一边走,一边叹道“展星,抱歉了,这一时半会儿地,也买不到你喜爱的梨花白。不能替你喝了。”
背囊里的头颅自然是不会答话的。
顾茫又紧了紧背囊,继续往前走着。
很快地,他过了戍卫,出了城门,他走在了白玉石斫凿的古桥上,这座桥名叫重华桥,跨越宽阔的护城河,一头是他来时的路,一头则连着荒草萋萋长亭曲折的城郊驿道。
桥的尽头,有一个年逾古稀的糟老头歪着,他两腿腐烂,遭蚊惹蝇。顾茫知道这个人,长年累月地歪倚在这里,问每日进城出城的人讨饭。
老叫花子年纪大了,从不挪地方,守城人驱赶过他无数次,他都是翻着浑浊的老眼,用双手撑着地,骂骂咧咧地爬走,可过了一两天,又像是附骨之疽似的爬了回来,还是赖在这里乞讨。
顾茫曾经问过别人,为什么这老头非要在城门口,要在重华桥边瘫着不走。
那时有上了年纪的修士告诉他这个老头曾经上过战场,后来全军覆没了,老头儿贪生怕死,阵前逃了回来,保了一条命。老家伙良心过不去,过不了多久就受不住了,去向老君上坦白请罪。但彼时老君上施行德政,不愿杀人,只褫了他的军衔,废了他的灵核,流他做一个庶人。
他试过借酒消愁,试过信善遁空,但最后都解不去他的心结。
再后来,日子一天天消磨,心智一日日崩溃。
年轻修士成了老修士,老修士痴痴癫癫,每一天都能回想起自己丢下同袍临阵脱逃的那一瞬间,他被彻底逼疯了,他在癫狂中砍了自己的腿,他以为这样就能改变过去,以为这样当年的自己就不会转身而逃。
可是没有用。
老头子疯的越来越厉害。
快八十了,那么多年,他就没日没夜地守在重华桥边。守在大军归师必经的这一条路上,一双浑浊的老眼,永远张望着远处的地平线。
没人知道他在等什么。
直到那一天,顾茫第一次作为主帅得胜凯旋,鲜红的披风裹着精光铠甲,骑着金翅飘雪马,纵着浩浩汤汤的军队踏着滚滚尘烟而来。
重华桥边的那个肮脏腌臜的老头,忽然比顾茫先前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要精神。他拖着断肢挣扎着直起来,努力朝他们挥着手,热泪盈眶地喊着“回来啦你们可算是回来啦”
随行奇道“这老头在说谁”
顾茫左看看,右看看,只看到自己,还有身后风尘仆仆的同袍手足们。
顾茫思忖未几,忽然心中一动,骤然明白了老家伙一直在等的是什么
他是在等,等当年那些被他抛弃的兄弟们能够踏过几十年的时光,意气风鲜衣怒马地回城。
老家伙一直在候着。
所以顾茫当时下了马,走到他跟前,老头儿仰头望着他,阳光刺在老家伙昏花的眼睛里,老家伙呜呜地就哭了,一边哭,一边冲着顾茫磕头,一边又挪着想要过去抱住他。
6展星那时候啧了一下嘴,说“茫儿,脏死了”
顾茫道“没事。”
他抬起手,摸了摸那老家伙的头。
人都有软弱的时候,都会犯错,逃兵为他的逃离煎熬了大半生,顾茫想,已经够了。
老家伙就豁着他那张漏风的嘴,哭得歇斯底里地,一会儿管顾茫叫“小赵”
,一会儿又管顾茫叫“小陈”
,“小冬瓜”
。
顾茫一一都应了,打那天起,老家伙就安生了。
他还是有点疯,但不再直勾勾地看着地平线,他开始像个正儿八经的臭要饭,会对过往的人笑,颠着一只脏兮兮的破碗,唱着他的莲花落。
“”
顾茫紧了紧裹着6展星头颅的布包,走到重华桥的尽头。他知道,今天或许是他最后一次路过这个老叫花的身边了。
“老伯。”
老叫花今日收获颇丰,讨饭的破碗里搁着一只大馒头,怀里还揣着一张饼。他其实并不记得顾茫是谁了,虽然顾茫当年班师回朝时解开了他的心结,但他毕竟年纪大了,又被执念折磨了那么久,他并不记得当年是哪一位将军下了马,愿意宽恕他这个罪人,愿意当他的小赵小陈小冬瓜。
因此他仰着头,傻呵呵笑着,很闲适地看着顾茫。
“老爷,给点赏啊。”
顾茫也低头看着这个臭要饭的,看了一会儿,他也笑了。
“如今愿意跟我说话的人,也就只有你了。”
说完把乾坤囊里的所有细软贝币,都递给了老叫花子。
顾茫道“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