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七,嬴洛在县医院住不下了,一面是因为不工作浑身难受,一面是因为周至的武斗已经蔓延到咸阳,咸阳听课停工闹革命,连医院也未能倖免。
县城到乡镇的路不好开,老旧的木座位硌地人屁股疼。
车里挤满了人,他们提前很久去等,才勉强抢到最后一排。
嬴洛胃里翻江倒海,吐得一塌糊涂。成舒一边帮她撑着从医院顺走的塑胶袋,一边给她递水壶:“你好点没有……”
“嘘!”
嬴洛漱了漱口,把水吐到车窗外的雪地上,让他闭嘴:“别説话!小心别人怀疑。”
成舒笑了一下,不再説话,悄悄和她把手,两隻手鉆到棉袄下面,像两条交缠在一起的蛇。
“老成,你在医院看的那本书呢?我收拾行李的时候没看到。”
嬴洛觉得好受点了,脑子开始一刻不停地运转。
“《奥德赛》?你説的是那本书吗?我送给护士了。”
成舒答道:“他喜欢看。”
嬴洛没吱声,又吐了一口胃酸,含糊不清地说:“以后别给人家看了,你身份敏感,省得閙麻烦。”
“説白了,你还是嫌弃我成分不好。”
成舒刚开口,大腿就被拧了一下。
汽车停到镇上的长途车站,嬴洛从没玻璃的窗探出头,队长没来,反而是管大队账目的冯老四,带着大队长的老婆,开着突突冒烟的农用拖拉机,在等他们。
“小英雄回来啦!”
冯老四穿着旧军装,趿拉一双解放鞋,衝他们嘿嘿傻笑。他是半文盲,只能打算盘和算账,至于报纸是一点也看不明白。大队长看他是亲戚,就提拔他去管村里的账。
“舅奶奶!四舅!”
她甜甜地叫了一声,虽然这“四舅”
和“舅奶奶”
远到不知到哪儿去,她承蒙老冯家照顾,也愿意和他们亲近:“大舅爷怎么没来?”
“好全了吗?先回林场吧!你四舅算了一笔糊涂账,让‘四清’干部给下了,现在闲得没事做。”
大队长老婆年轻时从河南逃荒来,被大队长收留,生儿育女一辈子,一个儿女也没活下来。
她眼睛不太好,盯着嬴洛和成舒看了一会儿:“闺女,你男人呢?怎么和女子一起回来?”
冯老四先接过他们从医院带回来的一大包纱布和换洗药物,又拉着嬴洛爬上拖拉机。成舒费了一番功夫,最后还是靠冯老四拉他一把。
大队长老婆温和地拍拍成舒的肩膀:“闺女,你也得多吃点,看你瘦的。”
“婆婆,我是男的。”
他的笑容在昏黄的冬日里,像一朵黄瓜花。
冯老四不太聪明,只知道傻笑。
拖拉机一路颠簸,驶过雪化后泥泞不堪的山路,嬴洛心情不错,随口唱了两句:
早知孤雁空回首,不该与主作马牛。
未央宫扎一个恶虎势,咬牙切齿受一刀。
九月十三韩信丧,天降鹅毛下霖霜。
哗啦啦钢刀一举,定叫韩信丧未央。
“闺女,你性子急,説话做事要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