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局促,感觉在后辈面前丢了脸。
她昨天记忆又重新倒回了从前,把江帆的孩子认成了我,拉着孙子说了好些话,都是之前在江府跟我玩的时候说的,也有一些是她收养我之后的事。当年的旧事在我面前提就罢了,还在我孙子跟前说起,岂不是让我被看了笑话。
不过好在她还记得今天是她的生日,整个人喜气洋洋的,记忆还没怎么混乱,暂时没出什么大的岔子。
中午的时候一大家子人聚集在小院里,看着桌子上摆满着的丰盛的菜,她和两个孩子们笑得格外开心。
七十多岁的人了,笑得还跟个孩子一样。
中午吃完饭后,她又搬了个椅子坐在玉兰树下走神。
我拿着一本古诗词在她旁边坐下,“娘,我给你念念诗。”
她眼神不再有当年那般光彩,听见我说话,也只是稍微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她还会活多少年,自退休后的几年,她就变得和之前有些不大一样了,身t年迈、记忆混乱,稍微走个几步都要喘息半天。
我现在也五十多,也感受到了年龄的压力,但好歹记忆没什么问题,不会忘记正在做的事,也不会忘记出现在面前的人,不知道这几年她是怎么过来的。
可惜我也有自己的家庭和工作要照顾,也没办法一直顾及着她,只能想着在陪她的时候好好逗她开心。
“惜别伤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
我每念一句诗,她都要稍微点一下头,似乎是在表达肯定,有时候念起了她熟悉的,也会声音含糊地应和着我。
念了大概有个二十多分钟,江帆把家里收拾g净,走过来道:“爸,我来给nn练会词吧,你去歇着。”
“没事你去陪陪我孙子,我在这儿陪着nn就行…”
我笑着刚想要婉言拒绝,她却突然抬起头,眼睛猛地睁大了些,看向江帆,又看了一眼周围,焦急道:“江予…快走!”
握着诗词本的手一僵,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又把江帆错认成了那人。
也是,毕竟江帆虽然现在已经三十出头,但面相年轻,又跟那人有血缘关系,长得像也无可厚非。
只是他不知道事情的内幕,我也没有告诉过他。
那个名字,对于她来说像是一个禁忌,从收养我后的几十年,除非年幼时候的我主动问出口,她都未曾提起。
也是这几年她的记忆出现了紊乱,总是会认错人,也会忘记自己已经老去的事,那人的名字才重新浮出了水面。
那人就那么战si在了金陵,没有留下一座墓碑,像是一个无名之徒,在后人那里留不下一点姓名。
我曾瞒着她偷偷给那人立了一个碑,只可惜世殊事异,诸事烦扰,我也没有经常祭拜。
江帆虽然不太清楚事情的内幕,但自1983年南京市人民政府开始筹建纪念馆开始,他便在编史小组工作,负责收集编纂“南京大屠杀”
当时的历史事件和受害人员,还有当时江府在金陵的地位,江予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应该不会特别陌生。
我有些尴尬地望向江帆,刚想跟他解释她的老毛病又犯了,未曾想江帆竟蹲在旁边,温柔轻拍着她的手:“nn别怕,战争都过去了。”
布满褶皱与茧子的g瘪手掌抚上江帆的脸,她凑近了些,似乎是想看清面前的人。半晌才问出一句话来,声音带着不可置信的颤抖:“你……活下来了?”
江帆愣了一秒,随后装作自然的语气道:“对,……我活下来了。”
我站在一旁,似乎听到江帆语气里有些哽咽。
江帆从小就有一份ai国的志向,且他的共情能力极强。尽管那时战乱已经平定了许多年,没有什么仗可打了,他人是有一颗赤忱之心。自中学毕业后,他就选择了历史学的方向,一直追求之前先人存在的种种痕迹。
所以有些事情即使我不说,他也明白。
似是因为故人归来,她的情绪变得有些激动,甚至开始哭了出来,对面前的人连声道歉:“对不起……我没能带你走……”
“我不该把你留在金陵的……”
“我失去了丈夫,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失去了自己的学生,还……失去了……你……”
“这么多年,我只要一做梦就会梦到过去……梦到那一天日本人在金陵的屠杀……梦到你si亡的惨烈景象……”
“我对你从始至终都没有恨,我知道我们站在一个对立面,分歧在所难免……可我本来可以救更多人的,也可以把你给救下的……”
我很少见过她说这么多话,尤其还是以这般崩溃的情绪,一瞬间爆发出来的情感,说的内容全部都是关于那人。
江帆也没想到事情会演变成现在这个局面,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轻拍着她的肩膀小声安慰。
他也不能真正起到安慰的作用,毕竟那个人早就si了,别人无法替代。
有些事情,也是在我稍微长大了一些才发现端倪的。
b如说曾经我在哥哥房间看到的那一本他ai不释手的古诗词集,出现在了她的手中,被视为珍宝。
还有那一天在金陵城中,哥哥因为救我而炸毁双腿,失血过多神志不清时,念的是她的名字。
或是在让我离开金陵时,他对我的嘱咐,嘴边那一句未说完的话:“如果有一天,你看见了你的南姨娘……”
当时的我本以为是求救,之后想来,应该是其他的话。
我不知道她对那人的感情究竟是如何,因为之前她从来没有表现过。
但我知道,压抑的太久的感情,一朝释放,就如同汹涌的cha0水滚滚而来,是抵挡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