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你好意思,我可不好意思。”
她拽着嘉仪手臂大步流星向前走。
吃煲仔饭的地方在一个小巷子里,从高第街出到大马路,步行五分钟,绕过一排施工围栏,钻进小巷,在一行五金店,烟酒行商铺中心,门口挤满人和桌子的店铺就是她们百吃不腻的煲仔饭店。一块五角一份,带肉带菜,物美价廉。
此时,随着店铺陆续关门,路上行人渐渐减少。两人走路,叽喳叽喳说话,没有留意四周,后面有一台摩托车从转角处出来,先是缓慢,接着加快速度,从爱君右边驶过。
挎包被突如其来的力道往外扯,她踉跄向前扑,险些跌倒,手下意识抓住肩带不放。怎料劫匪加大油门向前驶,她摔倒在地,被拖出好几米,只觉一阵锥心的疼,不得不放手,看摩托车的尾灯消失在巷尾。
一切发生突然,吓呆的嘉仪愣在原地,直到摩托车消失才反应过来,跑上前扶起爱君。
她的左手在沙石路上磨破皮,渗出血,疼得咧嘴倒吸口气。一想到辛苦一天的钱就这样没了,怒从中来,对空巷破口骂脏话,“冚家铲,正仆街”
。
“破财消灾,岁岁平安。我们去煲仔店借水洗个手,晚上这顿我请你。”
嘉仪安慰道。飞车党一年比一年猖狂,有组织作案,移动窝点,连警察也无可奈何,报警就是往海里丢石子。
爱君向后拨拨长发,深叹口气,“走吧。”
就算骂破街,钱也不会回来,还能怎么办。
煲仔店老板娘看到她满手是血,好心拿出一小瓶碘酒和纱布,让她们到后厨的水龙头慢慢清洗,“习惯啦,这几年,时不时有客人被抢,你已经算轻伤,还有被抢耳环撕裂耳朵的,有打伤额头的,北佬很猖狂嘎”
,她管所有非广州本地的男人“北佬”
,女人为“北姑”
或“北妹”
。
吃完饭回到家,铁门一拉,便看到父母坐在客厅,脸色像锅底一样黑。说是客厅,其实是她哥罗定军的“卧房”
。只有一张床,床头贴香港女星的海报,床尾歪歪扭扭叠一张厚棉被,一堆不知干净还是脏的衣服挤在墙角。“卧房”
对着的是一间房,她爸罗振伟在中间拉一条线,挂上一条大红花布隔开,爱君便住里面的一半。
罗振伟的水烟咕噜咕噜响,他朝空气吐一口烟,昏黄的灯光下,那口烟飘渺似幽灵。
这是无数个平常普通的夜晚之一,爱君再熟悉不过,“定军又出去赌了?”
无声在屋子里蔓延,母亲邓玉婵拍拍裤腿并不存在的泥巴,借以掩饰对儿子烂赌的无能为力。
“这次又拿多少?”
“家里就剩三十块给他拿,再多也拿不出来,他说就应付这几天的饭钱和烟钱,等发工资就还回来。”
“哧,还了,隔几天又回来借,每个月不都是这样吗?”
合着,今天家里损失五十块,她的心比手更疼。
“他赌博也就是赌自己的工资,没有借高利贷,你就当他和你一样上大学,没有往家里拿钱得了。”
邓玉婵一向护子,养儿防老意识根深蒂固,听不得别人轻视她儿子。
罗振伟用水烟筒敲敲竹椅椅脚,“你就惯吧。爱君和定军能比吗?爱君读大学包分配,吃国家公家粮,是他一个小学没有毕业的渡船佬能比的吗?”
定军给一家运输公司开船,运送木材沙石,工资一个月八十块,本来可以是家里一大笔帮补。没想到学什么不好,跟跑船的人学赌博迷赌博。
“你朝我吼有什么用?儿子不也是你的吗?有本事,你去叫他不要赌啊。你以为我没有管吗?该打的打了,该骂的骂了,难道要我上吊自杀吗?你又管过几天吗?一天到晚就知道抽抽抽烟,抽死你。”
这边骂完,邓玉婵转头问爱君,“你今天赚多少钱?明天去猪肉脯买点猪肉回来,尽量选膘肥的。”
爱君把手摊在她面前,大致说一遍被抢的事。
邓玉婵顿时心中的火苗蹭起三尺高,想骂废物不中用,一抬头瞧见女儿一副“你说吖,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的表情,生生咽下怒火,憋出一句“晦气,自己用药油涂涂。”
爱君面不改色转身走回房间,把习以为常的淡漠留在门外。
房间外面是窄巷,平日没什么人经过,大大方方在窗户外撑一根竹竿晾晒睡衣内衣裤。回南天,衣服永远不干,蚊子还多,她旋开台灯,钻到桌子底下擦亮火柴点蚊香。
火柴头小小的红火在黑暗中烧,烧至梗棍,烧到尽头,剩一点星火,随一缕灰烟起,旋即归于黑暗。爱君看着短短一根柴火燃烧殆尽,想她的心事。
听说有的外资企业一个月工资能开到六七千,国营企业职工才几百。她对分配到国营企业早就没有太多兴趣。
窗外远空云层厚重低沉,在她看来,整个城市应该沉闷有气无力。然而,门外传来男孩子们比赛拍纸板的吆喝声,公共浴室哗啦啦的冲水声,左邻右舍大声交谈彼此远方亲戚那点丑事坏事,好一派鲜活的气息。到底是她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我表哥
第二天早上,罗爱君背囊背一大袋干净衣服离家,准备坐无轨电车回学校。
父母早就出去上班。她在门口踌躇一会,狠下心,没有留下一分钱。
她偷偷打工,多少存下些钱,不敢告诉父母,都是为自己存的学费和应急费,不能被定军变相赌掉。人还是得多考虑考虑自己。
出到筒子楼,一辆辆摩托车嗒叭嗒叭在泥坑地上颠簸而过,扬起滚滚尘沙。她皱起眉头,尽量挨砖头墙走,一方面避免被飞车撞到,另一方面昨晚的事让她对摩托声泛起一丝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