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它依旧是国内数一数二金贵的地界儿,能住在小莲山的,代表的,可不仅仅是财力。
饭兜已与谢暄混得极熟,每日饭后,乖乖坐于庭前等候。谢暄接过佣人手里的绳子,它已欢快地小跑着奔向院外——
沿德清路往下,路面有些湿意,仿佛是被山雾打湿,极其洁净,有些落叶、落果、落花,毫无狼籍之状,反正野趣。小莲山地广人稀,走个半个时辰,也难见人影,只有随处可见的山茶,硕大的树冠,很多都是当年的洋人栽下的,有上百年的历史,因此看着格外的端然,是有底气的。
花开得实在好,仿佛摇摇欲坠。谢暄忍不住折了一枝拿在手里,碗口大的茶花,瓷实洁净,透着微微的粉,衬着碧绿的油亮的叶,像多情的少女。
秋季日短,谢暄在天全黑之前回到谢公馆——公馆内已灯火通明,辉煌至极,谢明玉站在门口,穿着简单的套头毛衫,在蜜黄的灯光下,有种精致随意的美丽,看见谢暄手里的山茶,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下,“三哥你怎么跟个小姑娘似的——”
女佣阿兰在一边说:“三少爷,我帮您把花插起来。”
谢暄摇头,“不用,我自己来——”
他将饭兜交给佣人,自己上楼去了。
谢明玉蹲下身,一边逗弄着狗,一边忍不住抬头去看谢暄的背影——
经过电话机,谢暄习惯性地停了一停,然后慢慢地走到小书房,书房门开着,大书案后站着一个人——中等身材,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白色丝绸唐装从袖口到领口无一不精细整洁,下巴紧窄,透着无与伦比的坚毅与冷肃——这是谢家最高掌权人谢老太爷——他的祖父。
谢老太爷正在看他最近临摹的字帖,因为没有找到智永的《真草千字文》,所以他临摹的是赵孟頫的《千字文》,他不由地有些紧张,站在门口犹豫该不该进去——
谢老太爷抬头看他一眼,“散步去了?”
“嗯。”
谢暄走到书案边,乖乖地站着。
谢老太爷的目光在书帖间,仿佛不经意地开口,“喜欢赵孟頫?”
谢暄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点点头。
还等不及老太爷说话,门口就传来谢明玉的声音,“我就不喜欢赵孟頫,他的字太美太甜了,一点激情也没有,比不上明清的王铎、傅山,那才是潇洒、荡漾,真性情!”
谢老太爷的眉头一皱,瞪向谢明玉,“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摸着点皮毛就会口没遮拦地大放厥词,你见过多少事,练过多少字,就有资格评判大家了——荡漾和性情都是暂时的,真正的东西都是比较平的,荡漾不是外表看到的,是要慢慢去体会里面的那种云水。赵孟頫的一点一画都是非常含蓄的,像你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初学者是达不到的,你以为将点画写得很干净,写得很光滑很漂亮,就很能了?”
谢明玉不高兴地撅起嘴,满脸不服气,却也不敢顶嘴。
谢老太爷缓了缓口气,“赵孟頫死时六十九岁,看他当天写得字与往日无差,谈笑如常——这才是真的大家,当年明朝的傅山多么鄙视赵孟頫,在晚年有一天也会非常思念他叹赵孟頫之足奇——不过——”
谢老太爷换了语气,转向谢暄,“年轻轻的小孩,还是该多点朝气,不要老早就学得和尚似的清心寡欲,多玩多笑多交朋友——”
谢暄有点受宠若惊,面上只乖乖应是。
谢明玉听得百无聊赖,却不想谢老太爷的下一个炮口就对准了他,“明玉,你是不是硬拉着肖焚让他陪你打网球?”
谢明玉抬起头,皱着眉一脸桀骜,“怎么啦,我要参加比赛,找肖大哥练练而已,肖大哥网球打得好嘛,我以前不也经常找他打网球——”
“以前是以前,现在你肖大哥每天要给你三哥上课,你真要练网球,我叫阿何给你请个私人教练,别去打扰你肖大哥。”
谢明玉阴着一张脸,不情不愿地嘟囔,“知道了。”
谢老太爷挥挥手,“你去吧。”
谢明玉转身就走。
谢老太爷低头慢条斯理地整理有折痕的衣袖,不紧不慢地说:“肖焚这孩子,我也算是看着长大的,野心是有的,才干是有的,傲气也是有的,想要他服,不是那么容易的——不过,人无傲骨不能立于斯世,难于成大事业,这样的人,才会有用!”
谢暄的眼睛微微张大,惊讶地望着谢老太爷。
谢老太爷却像什么事也没有,叮嘱他一句晚上看书不要看得太晚,便拄着阴沉木拐杖慢慢地离开了小书房。
前奏
谢暄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谢老太爷最后说的那些话的用意,模模糊糊地能够抓到核心,却不愿深入去思考——月光皎洁,清辉泄地,但他却想念周塘的月夜——
那时候的谢暄没有多大野心,所向往的不过是一种晴耕雨读的简单生活,若能弹一辈子钢琴,也已满足。
第二日,谢老太爷着人给他送来一本米芾的《蜀素帖》和一套正宗的善琏湖笔,大小四支,纯真的软羊毫,比起刚刚用惯了的狼毫,极其不顺手,但谢暄知道,学书法要用纯羊毫笔的。写毛笔字不能靠毫力,要学会用指、腕、肘的力量,让笔力轻重停匀,收放自得。谢暄便将原来那些书帖和毛笔收起来,专心致志从头开始练。他性子沉静,对此没有一点抱怨。
谢暄练完字,搁下毛笔,窗外红霞满天,已经傍晚。他沿着悠悠长长的走廊走,从楼下传来圆融的舞曲,宛若旧梦。他走到楼梯口,谢明玉正陪欧阳老太太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