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语既出,群臣刹那噤声,包括曹丕,显然,他也是刚得知。
恍若晴天霹雳,将我的神经劈作两半。
我瘫坐在地,紧揪裙摆,随后红了眼睛,愀然悲戚。
我动了动嘴唇,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四年悉心养育之恩,四年欢声言笑,只在一瞬,化作碎片。我在这个世界的生身父母,竟就这般,与我阴阳永诀!我茕茕北上,历尽艰辛,却连最后一面也没赶上!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寻亲归途漫,我大君已殁。
我闭上眼,任那清泪淌满两颊。
“哀哉!痛哉!子欲养而亲不待!汝一孤女,如何捱过这九载苦辛的?今罹此大难,又当如何自处呢?”
曹操尽露怜悯之色。
我伏啜泣,咬着颤抖的下唇,哽咽道:
“念昔流离颠沛,每受折辱,冬无复襦,夏无单衣。作乞寻归,唯心系家中严慈。如今,父母见背,居生不乐,不如早去,下从地下黄泉!”
唏嘘嗟叹之声在帐中四起。
我正哭得迷糊,突然听见一声低沉沙哑的呼唤:
“阿瓠——”
那是阿翁给我取的乳名!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见别人这样唤我了!难道……刚刚只是曹操的一番试探?
可曹操却说:“崔公,令侄今已寻得,可出席一认也。”
众人皆往屏风处投去目光,我噙着眼泪,仰面看去,只见屏风被三两小卒撤走,一个四十岁上下的长须男子,正端坐在里头。他眉目疏朗,形貌与阿翁有八分相似,甚有威严。
眼前之人,莫非就是我那从未谋面的叔父崔琰?
他情绪与我一般,有些激动,可他仍端庄地挽裳起身,趋步下阶,步步谨慎,将我从地上扶起。跪坐许久,双腿早已麻木,我艰难地站着,仰头看向这个身高八尺有余的先生。
那人悲喜交加,眼眶中泛着泪光,眼角已有清晰的鱼尾纹。
一时间,既觉着亲近,又觉着生疏,既有与亲人重逢的喜悦,又有无以言表的丧亲之痛。
他抓起我的右手腕看了看,一下便看见右手虎口上的胎记,他终于悲慨难持,蹲下身,细细看着我的脸,用袖子替我擦泪,哀声道:
“无误!无误!是阿瓠!是我们崔家的阿瓠!”
崔琰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的?
“阿叔?”
我不确定地小声唤道。
他笑着点了点头,在我耳边悄声说:“阿瓠,阿叔来迟矣……”
此时,曹操起身,庄重地对台下众人介绍道:“诸位,此君,即为清河崔公,崔琰崔季珪——”
帐中众人遂肃然而起。
一番慨然认亲过后,崔琰转身扬袖,拉着我一起,恭敬地向曹操作揖行礼:
“孺子年幼无知,在帐前失仪,承蒙曹公宽宏,不与相较,琰感激涕零。前番幸由令公子相救,免遭屠戮,更赖曹公修书,将此讯告知崔某。琰连夜赶至,无以为报,愿入曹公帐下,任凭驱驰。”
我惊愕地看向叔父崔琰,可他神情淡然,好像早已准备好这番说辞一样。
曹操闻言大喜,未着鞋履,匆匆下阶,亲自将崔琰扶起,还紧紧握住他的双手,笑眼盈盈道:
“公毋多礼!公毋多礼!公得与令侄重逢,某亦甚喜。而公愿屈尊入操帐下,实为操之大幸也!即日辟公为别驾从事,不知公意下如何?”
“琰,愿效犬马之劳。”
曹操喜不自胜,连忙命人摆了一处席,单独靠在主席旁。
“快快入座,快快入座!”
曹操将崔琰请入席座后,方回到台上。
我坐在崔琰旁侧,愣愣着看着这生的一切,完全没反应过来。
却见崔琰举酒遥敬曹操:
“琰少年时,尚武轻文,年二十三,蒙家兄教诲,始读诗、论,后从学北海郑公,去家四年而归。归来方知,家嫂因难产故去,生下一男,又于当日亡失爱女。家兄四处寻觅不见,遂忧思成疾,临终前嘱托,务必寻得此女,归入宗祠。琰见此女右手胎记,始为确信,知其必为吾亲侄也。琰代小侄,复谢曹公救命之恩。”
想起帐外小卒密语,我这才明白,崔琰被曹操从清河县请来,一直隐匿在屏风后。
崔琰来了,听着曹操作威作福,当众人的面,考察我的学识是否与传闻所说的一般无二,不管我怎么被刁难,他也只能在屏风外静候,什么也做不了。
印象里,历史上的曹操素来轻蔑世儒,譬如边让、祢衡、孔融之流。
曹操明知崔琰在场,却仍考问崔琰兄女郑笺之讹误,而我敢声打破郑玄的学术权威,自然迎合了曹操之意。
可是,适才那番阿谀奉承之辞,在屏风外我的叔父崔琰听来,该是多刺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