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方知锐凝视着《月光》的曲谱,这是他人生中学会的第二钢琴曲,第一是《卡农》,凭借几乎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和对节奏掌控的天赋,小时候方裴胜甚至不用在固定的时间把他逼上琴凳,方知锐自己也会不眠不休地练习这曲子。
不知为何,只有在弹这曲子时,方知锐才能从时时焦躁、寂寞的深夜焊成的牢笼里得以短暂的喘息。
所以幼时即使学会百来钢琴曲后,方知锐还是习惯在凌晨弹《月光》给自己听,但他没想到的是,有一个人同样喜欢这曲子,他们共同听了无数次。
当那个人和自己坐在同一张琴凳时,《月光》赋予他的意义就变了。
“我答应了一个人,这曲子只会弹给他听。”
方知锐淡淡道,“你换一吧。”
小河不懂方知锐话中的含义,但是不答应就是不答应,她也没怎么纠结,想了一会儿翻到下一页,指了指谱面的标题《水边的阿狄丽娜》。
“可以。”
方知锐再次按响琴键。
这曲子很熟悉,小河有时会在学校里的广播听见,但隔着音响和听方知锐亲手听出来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旋律逐渐由缓变急,高潮时小河几乎看不清方知锐指尖的动作,只感到急促如雨点的琴音敲打在心口,久久不息。
琴声逐渐平缓的时候,方知锐开口问她:“为什么要跑到校门口去?”
小河低下头,琴声戛然而止,等了好一会儿,方知锐才听到小姑娘嗫嚅的声音。
“老师说……今天会有很多爸爸妈妈来接小朋友,我想去看看。”
按照约定的那样,方知锐只问她一个问题,接下来又是一曲朦胧轻柔的《蓝色多瑙河》。
小河不知道多瑙河是什么,但那条“小河”
有着和自己一样的名字,她安静地听,沉浸在自己天马行空的幻想里,直到那道低沉冷冽的声音再次向自己提问。
“为什么想看?”
“他们能有自己的爸爸……妈妈……”
提到“妈妈”
这个字眼,小河的神情又有些焦躁起来,她咬着自己的手指甲,不断重复:“妈妈……妈妈……老师说每个人都是平等,但他们为什么能有自己的爸爸妈妈?我想去看看。”
隔壁教室的琴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课铃声响起,孩子们蜂拥出教室,闹出不小的动静。
方知锐却丝毫没有被影响,《悲怆鸣奏曲》厚重的琴声里,午时的阳光悄悄地蔓延到了教室的整个角落。
男人的肩背一半沐浴在日光下,一半潜藏在阴影里,光辉跳跃在他的指尖和琴键之间,鸣奏曲抵达高亢的高潮,方知锐复又问道:“那么你得到想要的结果了吗?”
小河呆滞地盯着方知锐,她一直有一种很敏锐的直觉面前的大哥哥和他们是同一类人,离群索居嗅觉敏锐的孤独动物,小河的心事藏在画里,而大哥哥的心事藏在钢琴声里。
鸣奏曲再次进入和缓的副调,像一个人声嘶力竭地悲鸣后的余韵,又像一场大雾,遮住了小河过去几年里不甚清晰的记忆,却重现了那些被忧郁贯彻到天明的夜晚。
雾后是一个女人的背影,不够高大也不够结实,脚步却走得那样决绝,在每个梦境离她越来越远。
琴音停止,小河眼前忽然模糊起来,咸腥的泪水从心里的缺口涌出来。
她说:“嗯。我看到了她和她的妈妈……她的裙子好漂亮,裙子……裙子……我也想要裙子……我问,那条裙子是哪里买的?她没有回答我,和她的妈妈一起走了,是不是只要穿了好看的裙子,就会像他们一样?”
小河的话语序混乱,眼泪不断地往下流。
方知锐不知道她嘴里的那个人称是谁,方知锐阖上琴盖起身,把小姑娘拉到琴凳上坐下,低声问:“小河还是想要妈妈,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