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欧宁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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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鲁:我以前早就听说过你的《三元里》,刚才看了之后,发现跟我的想象不一样,它有着很强的形式感。我曾经研究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纪录片发展,很留意关于当下纪录片的评论。《三元里》艺术性和实验性都很强,但为什么我没读到什么相关评论?
欧宁:这个纪录片是2003年拍的,其实放映也挺多的,但是它主要的传播通道,是在当代艺术这个系统里面,在纪录片这个通道里是少一点。
王小鲁:我的观感是,这个电影自觉地与过去的某个电影传统发生着关系。我说的这个传统就是“城市交响乐”
式的纪录电影,它们一般没有对白,只拍城市日常生活的表象,然后剪在一起。你的拍摄方法跟它们很相似,而《三元里》快镜头的风格也很像早期默片时代的那种视觉上不连贯的感觉。
欧宁:这个方面其实是刻意的,如果觉得它像早期的,因为它是黑白嘛,它的音乐,加上这种快节奏的镜头运动。这么做有两个原因,我们拍三元里的时候,中国城市化正好是到了一个巅峰,中大型城市在快速发展,就像20世纪30年代世界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个社会主义首都一样。当维尔托夫在拍摄莫斯科的时候,他用了一种印象式的拍法,他用电影来赞美这样一个社会主义大都市,而我特别喜欢这些早期的纪录
片,特别喜欢维尔托夫时代。那时候因为社会主义阵营和资本主义阵营还是有隔阂的,维尔托夫的电影拿到英国放映的时候,是在地下俱乐部放的,这个时代背景有点像——拍摄这个电影的时候,我正在做缘影会,那个时候也是这样。所以我这个片子算是对维尔托夫的一个致敬吧。同时,我们是用小组拍摄的方法,很多不同的DV机,而且很多不同的人掌机,色调都很不一致,做成黑白也是技术上的原因。
王小鲁:这样一来,这些DV机拍摄的素材应该都是很粗糙的,但是把它们放在一起进行这样处理后,就成了一种精致的粗糙。这个片子的风格是怎么形成的?
欧宁:你刚才说到在纪录片圈子里谈论这个片子很少,其实这个片子的缘起是侯瀚如策划的威尼斯双年展,那时候,在亚洲地区开始出现一些替代空间,alternativespace,就是在正规的美术馆或者商业院线之外,有一些规模很小的团体,它很小但很活跃,它是民间的,它的一些活动对官方的美术馆有一些替代的作用,对一个国家的文化生态起到活跃的作用。在韩国日本都出现大量的这种团体,然后侯瀚如想在中国找一些这样的alternativespace放在他的框架里边。他就觉得缘影会很像这样的替代空间,我们无法在电影院
里放电影,我们就在书店、酒吧里做这些放映和研讨活动,所以他觉得特别像。
他在策划威尼斯双年展的时候,关注的主题是亚太地区的城市化和现实,以及这个过程中引起的冲突和矛盾,同时当地的艺术家怎么应对这个形势。其实,替代空间的出现也是对主流文化体制的一种冲击,所以他就很想邀请缘影会来参加。其实我在1992年的时候,那时我在上大学,暑假的时候我老爱跑广州,广州有很多同学,那时候广州的新闻媒体也比较活跃,流浪记者也很多。那时候我在三元里住过,三元里的城中村现象是很典型的,那种城市化过程中出现的矛盾和冲突的一个集大成者,它里面纠结着中国土地制度的冲突。一个农村在城市里面怎么样被变异,这里面有特别多可以说的东西,这个片子就是这么来的。
去研究它也并不是说只是去拍一个纪录片,因为当时还有一个事实是看了库哈斯的一本书。库哈斯在90年代初的时候带着哈佛大学的一帮研究生,到珠三角做研究,出了一本书叫《大跃进》。这本书彻底给了我一个新的角度去看我出生、长大、工作的珠三角地区,一下子引起了我对城市的兴趣。我开始研究城市,三元里是我找到的一个切入点,因为它恰好是城市化过程中汇集各种问题的一个例证。
王小鲁:请谈一下研究三
元里是什么时候开始的?那个项目是怎么运作的?
欧宁:开始研究是在2000年之后,但1992年就在三元里住过。缘影会是在1999年成立的,之前一直是做电影放映和讨论,但自己一直没有拍片。可能个别人在拍,比如曹斐在1999年拍了那个《失调257》,蒋志自己也拍摄了一些短片,但是《三元里》是第一次由那些从来没有拍摄过东西的人组成一个小组来拍东西,是以集体名义来拍。
“三元里”
是我做城市研究的第一个项目,纪录片影像只是它其中的一个工具,还有大量的历史资料收集这类工作。比如说,关于三元里,它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样本,除了刚才我说的它作为城中村之外,它作为历史也很有意思。它的村民其实是作为抗英英雄被写进小学课本的,村子里头还盖有博物馆和纪念碑。“三元里抗英”
在今天来看其实是一次对现代化的阻止,但在官方历史观中,它要将之包装成一种爱国主义的东西,它用这种物理空间来加以强化。在影片中你可以看到,连小学生都要来拜祭的,那种历史教育就这样传下去。
我的工作室叫AlternativeArchive(“别馆”
),它其实是一种工作观念,就是说,历史这个东西不应该只有一种版本,应该有多个版本;不应该只有官方版本,还应该有
民间的版本。所以对三元里的研究还有点这样的意识在里边。缘影会是个民间团体,它收集的是民间版本的历史。一方面,我们用影像来纪录,同时我们也做一些资料收集的工作,出书。写作是最重要的,因为影像还是比较有限,纪录片只是这些研究工作的一个工具和结果。我不是去专门拍纪录片,我是觉得纪录片这个工具特别强大有效,所以我使用了它。但是过去做社会学人类学的学者不知道使用这个东西,比如像李培林研究广州城中村,他的工作方法是做大量采访,口述笔录;比如说他采访了广州十个城中村,他出书的时候,会起一个名字叫羊城村。这个羊城村是他搭建的一个模型,来统称他所调查过的十几个广州城中村。
王小鲁:这叫典型化。
欧宁:没错。这是传统的社会学研究方法。一方面,他没有意识到要使用新的媒体手段,一方面他用这种典型化的手段去概括一些总的特征,我觉得这个方法还不如把那些原生态的东西直接呈现出来。
王小鲁:《三元里》更风格化,当然我也并不是说它没有社会学上的意义,比如它对于外部形象的纪录本身,就提供了这片街区的“形象博物馆”
。很多人站在那里供你拍呆照,这是生活于其中的人的形象,更多的是街道的形象,那是生存空间的特征,这本身也是包含社会信息
的。
欧宁:对。所以呢,从纪录片的类型来讲呢,我觉得我做的这些片子不仅仅是纪录片。纪录片作者会以“纪录片”
为出发点,但我不是,纪录片只是我的一个工具。接下来的话,我对农村感兴趣,我要发展在农村的一些项目,会扎到农村去,研究它的典籍,它的建筑,那种宗法社会结构。做这样的东西,我觉得写一些东西会更加有效,但是我也会发动农民来参与一起拍片,最后会有纪录片的产品出现。当你面对一个题材的时候,纪录片只是一个工具。我这两天在看克里斯·马克(ChrisMarker)的东西,他的观念也很棒,他是用影像来进行写作,他很牛B。
王小鲁:他似乎擅长使用长镜头。
欧宁:还有他的旁白,太有力量了,他的形式很实验。这个《三元里》其实是缘影会第一次拍片子,我本来想把作者的声音放到影片里面,但是很可惜,最后我们做成了一个制作特辑一样的东西,放在片尾了。因为时间比较赶,我想如果把作者工作的影像跟主题影像混杂在一块,就好玩了。在做电影的时候没这么做,但是在编三元里的书的时候,我就把这些东西完全打乱了。因为这个本身也很有意义,是一些民间档案工作者、影像工作者的一种工作方法、工作观念。
王小鲁:我更关心《三元里》的形式。开头的时候,
剪得特像娄烨《苏州河》的开头。后面的那组呆照,使我想起了当年小野洋子那一群艺术家,请普通人来她那里拍呆照,只拍脸,不给你说戏,你就站在那里,我拍你五分钟。在你的片子里我看到了很多前人的影子,但是你这个片子总体看却很融合统一,不做作。我想知道剪辑和音乐上你是怎么合作的?
欧宁:剪辑是我给出剪辑大纲,曹斐操机,我在旁边看着。配乐的时候,我就告诉李劲松(配乐)我要做一个印象式的、没有叙事的、靠音乐来带动影像的这样一个东西。我就把片子的整个感觉给他描绘一下,从一开始拍的时候,我告诉他这个片子是由慢到快,有一个渐进的过程,我把这样的要求告诉他,然后我拍一点素材就给他传一些,他就根据素材给我写一些动机,给我听一下,我提些意见,我在他的样本里,说这一段比较符合我的想法……然后就这么反复,最后拍完了,他的音乐也做好了。我们再用他的音乐串起来,根据音乐剪。你会发现这个片子的音乐踩点踩得非常好。
王小鲁:对。另外,这个电影里使用隐喻非常多,在这种没有对白没有故事的片子里,使用隐喻是一个重要的方法。
欧宁:其实在构思拍摄的时候,我就找到了一些很有意味的东西。像抗英纪念碑,它就是代表了一种官方的历史观。一边是小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