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看到的那片广袤大地,足以支撑着她从树上爬下来,在阿娘崩溃的哭骂声里继续洒扫庭院,捆扎篱笆,再从灶下小心摸出一枚鸡子,煮一碗蛋羹端去给屋里。
“别哭了,阿娘。”
她轻声地劝慰说,“织布伤眼睛,别再把眼睛哭坏了。”
阮朝汐抬手抹了下眼角。
发红的眼角没有泪。
南下避兵祸有大半年了,阿娘只留给她一支木簪和半幅衣袖,豫北小院里的两颗沙枣树成了短暂而刻骨的回忆。那小院在何处,她已经找不回了,爬枣树学会的爬高本领却一直未曾忘记。
此时此刻,她心里憋闷,一口气爬上了云间坞庭院里栽种的大梧桐树。
……太高了。
枣树最多两三丈高,梧桐树高处怕不会有十丈高?她低头往下看,树下的人影渺小如黑点,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原路爬下树。
但为什么急着下去?
她难得爬树一遭,正好坐在稀疏枝桠间,眼前的世界天远地阔,越过下方主院,越过依山修建的整个云间坞,可以极目眺望远山。
树下的声响嘈杂起来。她低头往下看,几个面孔熟悉的部曲汉子在树下转来转去,也不知商量什么。荀玄微不知何时从书房里出来了,修长挺拔的身形站在树下,凝目往上打量。
士族郎君们都喜欢穿宽大飘逸的广袖袍子,穿起来确实好看,柔滑布料的衣摆在风中摇曳,郎君的眉目清雅如画,站在满地金色梧桐落叶中,飘然如世外谪仙人。
两边视线对上了片刻。树下望过来的眸光沉静宁和,带着安抚之意。
“阿般。”
荀玄微在树下和缓道,“不论你心里想什么,下来好好地说话。你愿意说,我便愿意听。”
阮朝汐默然转开视线,抬手擦了下眼角。
东苑童子们早签了身契,以后会终生侍奉荀氏郎君,他们在东苑的吃喝用度,是拿他们以后的一辈子换的。
她拿什么换?
云间坞里什么都好,但徐幼棠那句话没说错,她不肯签身契,不肯为主家卖命,凭什么在东苑进学?凭什么本事吃这里的饭?
树下的荀玄微似乎低声吩咐什么。到处转悠的部曲们得命,迅速行动起来。阮朝汐盯着远处山腰升腾的云雾发了一会儿神,再回过神时,愕然发现树下已经架起一圈网。
粗麻绳制成的渔网,大江大湖里洒出去网鱼的那种。以树干为圆心,往外延展出两三丈长的密网,网下面垫了一层厚皮垫子。
周敬则也赶来了。站在树下,大声地招呼她,“小阿般,下不来了是吗?别怕,大胆地往下跳。我们带网子接你!”
阮朝汐听若惘闻,抱膝在高处又默默坐了一阵,身影动也不动。
周敬则亲自抓着网,往高处观察了一会儿,回头询问,“郎君,这招没用。我们要不要再想别的法子……”
“别分心。”
荀玄微蓦然出声道,“抓紧了。她随时会跳下来。”
周敬则一惊,急忙喝令众部曲抓紧大网。
就在说话间,树上身影忽然下定决心般站起身,手脚并用,往下爬了一两丈,眼看再下不来了,毫不迟疑往树下就跳。
四处的部曲惊得同时一声大喊,抬网兜人。还好阮朝汐人小身轻,粗绳网剧烈震颤,网鱼似的把她网在中央。
荀玄微站在廊下,眼见她被稳妥接住,毫发无伤,转身进了书房。
阮朝汐果然直接跟进书房。荀玄微坐在靠窗的长案处,她就端端正正地跪坐在对面,抬手覆额,行了个标准的拜礼。
“阿父阿娘两位大人都不在了。家里只剩我一个。”
之前坐树上吹了半个时辰的风,她显然打好腹稿了,张口便说,“我应该能做我自己的主。”
荀玄微端起案上的茶盏。
放了这么久,茶早冷了。他抿了口冷茶,安静地等她继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