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见她当初决定很正确。”
江水深说。“阿捷平时不拘小节,关键时候却从没出过岔子。”
“那是自然。”
百里疾说。“既然你看起来确实已经释怀,我现在是不是真能打听打听:你们当初到底怎么回事?当时我把你半死不活的拖回来,以为丢给她总算可以放心。过半年回来一看,好家伙,恩断义绝了!我姐一口咬定你俩脾性不合。骗鬼呢,我们仨认识多少年了!我知道你误杀了范玉歆心里难受。但观器楼最终也没来追究,何况你不过是被人设计,真刨根问底这事还得归结到崔章身上,你真就那么想不开?”
“想不开。”
江水深说。“我自以为替天行道,杀的都是该杀之人。”
“是人就会犯错。”
百里疾说。“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概不能免。先给自己找过借口开脱,遇事才知道体谅他人难处。你接受不了,因为你就没当自己是人。你当自己是神仙。”
“你这话早说给我听多好。”
江水深说。“振聋发聩。”
“朝闻道夕死可矣。”
百里疾说,“你现在痛改前非也不晚。”
“受教了,你当时就算说了也是对牛弹琴。”
江水深说。“你要问怎么回事,我自己也说不清楚;那段时日我现在全然想不起来,好似一场梦。每天只是喝酒,在外面喝,回家接着喝,喝到烂醉如泥,人事不知。阿捷也不抱怨,只是坐在一旁。我猜她不肯承认自己看错了人,她一直在等。而我只是越发丑态毕露。直到有一天,我做了她无法原谅的事。”
百里疾反应极快:“你对她动手了?”
江水深的生命长度视回答而定。
“不是。”
江水深说。“有一天我试图自尽。我没想那么多,只是想结束这一切。我没成功,喝醉之后人干什么也不很容易,刀都对不准地方。然后被她撞见。她那个时候大概就对我彻底失望了。”
“你活该。”
百里疾说,但右手好歹是从刀柄上收回。
“是的。”
江水深说。“她走之后,我连醉了三天,有一天醒过来,是躺在一个臭气熏天的泥塘里,被打得鼻青脸肿。我那时候突然恢复了神志。或许我自暴自弃,只是做给她看的,或许连死也只是做给她看的。她能容忍我软弱。但我终究只想着自己。”
他直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走到井边,百里疾把瓢里的水倒在他手上。江水深突然想起来:“你来的正好。我过几天要出去一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如果去得太久了,可能要麻烦你给这些药草浇浇水。”
百里疾:“这事我看你交代给山里的小道士更合适呢。但你多少年不挪窝了,怎么突然想出去?是想散心?需要我给你介绍附近的名山大川吗?”
江水深:“没有。观器楼的楼主挹盈虚邀我八月十三时去他那里一趟。”
百里疾皱眉:“八月十三?”
“范玉歆的忌日。”
江水深说。他同时就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但百里疾的刀也好,手也好,都完全配得上这个名字。他被结结实实的泼了一脸水。
解三声入睡之前,听见有人敲他的窗户。
观器楼面积很大,里面也是自成法度,闹市之中赫然一番天地,这财力比指月堂只增不减。他和崔章这么多年混下来,自然不用跟着年轻弟子睡通铺,两人都是独门独院,甚至还分配专人打扫。但他自打被禁足之后,就自动自发搬到一个非常偏僻的角落,苦行僧一般一天只吃两顿饭,屋里只有一桌一榻,偶尔有个老鼠排解寂寞。愿意为他私相授受的师弟相当不少,解三声干脆就请他们都不要来。
虽然如此,无法否认这时候有某个勇敢之人偷溜过来给他送夜宵的可能性。解三声叹了口气,拉开小屋松动的门栓,出来之前先低头看看门口有没有摆着什么盘碗之类。
什么都没有。解三声抬起头稍一张望,一个人站在墙角的核桃树下,对他笑了一笑。
解三声脑子轰的一声。那人转身就跑。解三声拔腿就追。那人似非常熟悉园中的路径,在建造时力求半遮半掩,从而障碍层出不穷的排布之中,娴熟地左弯右转,时隐时现,没撞到一棵树,一块假山石。纵使解三声对这里的地形烂熟于心,也不能借此很快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
但前方葡萄架后面是一个死角,解三声非常清楚。到了这里还想跳墙或者钻洞,都不可能。那人也并无慌乱之状,他猛然停步,回身,出剑。
解三声在等的当然就是一剑。
他闭上眼也看得见这一剑。这两个月来他枯坐斗室之中,心中无数次反复推演的,应对的,解破的,无非就是这一剑。
他还记得对方的剑何等锋利。解三声避免了双剑相交,剑锋顺着剑刃上滑,直刺对方握剑的手腕。这一剑不会就此结束。连绵不绝的后招像流畅之极的笔锋,一气在纸上蜿蜒而下,随后重重一顿。
他们仍旧相对而立,只有几点白色花瓣迟疑地飘下。桂树的香气像冲破堤坝的洪水猛然爆发开来,解三声差点捂住鼻子。
“我手中的剑不是两不厌。”
那人说。“你若非如此谨慎……”
“也没有什么不同。”
解三声说。他这时候发现这个人他是认识的,虽然他不曾主动将这张脸和令他魂牵梦萦的小偷联系在一起。“果然是你。”
岳华浓微笑道:“是我。”
严格说来,他们只公开见过两次面,还都是在人山人海的场合。但此时他们说话的口气,就好像已经认识了二十多年的老友。虽然这个时间段观器楼绝大部分人都处于沉睡之中,他们谈话的这个地点也很隐蔽,但岳华浓的镇定还是让解三声感到疑惑。或者他剑上确实略逊一筹,但他不以为岳华浓此刻仍有来去自如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