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音飘飘悠悠地落下,满朝皆是哗然。
纵横朝堂这些年,他们后宫焉能没有两个耳目。后宫封锁三天了,生辰宴是出了乱子,他们隐隐听说过了一点。但具体发生了什么,连蒙带猜,大概也只是知道,豹房中的老虎大概是跑了出来,惊扰了贵人。
今天早朝上,萧怀瑾神色如常,看不出一丝异样,他们也就收起八卦的心,一边议论国事,一边观察他的反应。
如今,皇帝将当夜之事,以春秋笔法的方式,讲了出来,猛虎扰人变成了天官赐福,但朝臣们还是能窥得出事情的全貌。
德妃,这个人,再一次出现在了众人视线中。
这一次不是死而复生了,而是威慑猛虎了吗?
这人真是……打不死的,全能全才啊。
可无论她是真的祥瑞也好,是皇帝太后做文章也罢,有些利益,有些人是注定不能退让的。
果然,此事就招致了朝堂上三分之二的人的反对。连曹丞相都亲自出列,说出了此举的各种不妥。何家人破天荒地附和,表示“圣”
之一字,非仅仅是几个祥兆就能加封,该是于国有功,才得封之。
——于国有功,这就基本是委婉地否决了。
当今世道,什么女子能做到这一点?也就惠帝朝时有个女将军张氏,以男儿身从军,死后才为人称颂。自古以来,女子倘若想要立功,首先要以男儿身成就,方能不招致侧目。
萧怀瑾不止一次怀有一点期望,然而每次他还是失望了。
显然,在触及这些朝臣利益的时候,君臣二字算的了什么呢?
。
朝堂上议论不止,忽然,礼部尚书蔡瞻出列,一番话转移了所有人的心神:
“陛下,请恕臣打断,臣有急事奏报。北燕国使臣,将于三日后抵京,礼宾院已经按照规格,将下榻居所布置好了。只不过,他们的使节团先派了使者来,带了一封和谈国书,说请陛下考虑后,给予答复。”
满朝哗然这才逐渐平息,众人纷纷看向蔡瞻。
萧怀瑾看着他,也生出不太好的猜测,这个时候的国书,总不至于是什么好的目的。北燕如今强势,两国又算世仇,还真不知他们会提出什么要求。
蔡瞻将国书转递给御前内侍,国书被放在漆金托盘里,送到了萧怀瑾的龙案前。萧怀瑾打开,锦缎的国书上,笔迹雄浑,盖了使节团的鲜红印章。
北燕的使臣团等在外面,此刻也被宣入殿内。
他们穿着胡服翻领袍,古铜肤色,体型健硕,有种粗犷的英气。入殿后,大喇喇地四下打量了一番,神色中并不见恭敬,御前赞者提醒他们,才行礼道:“臣代我国天子,向贵国天子问好。我国睿王爷已奉摄政王之命,正在京外路上,派臣等先来交涉和谈条件。”
照着以往和谈程序,北燕王爷就是过来签个字盖个章的,细节条款都是下面磋商。主谈使臣昂着头,按着国书上的内容背了下来:“其一,两国议定边界之碑,以圜阳、平马山、西沙河循此河上流为界,凡山南尽属晋国……”
他说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将条款说完,萧怀瑾拿着国书看完,脸色便怒意盎然。
竟然是割地、赔款、和亲、互市,一个都不少。
即便晋国去年是打了败仗,但不代表晋国就任人宰割,他们想尽量争取和谈利益,连给使臣的贿赂都准备好了。然而今日,北燕使臣递上的国书,清楚宣告了这个国家的野心,绝不是贿赂可以收买的。
朝廷上原本围绕德妃的掐架被硬生生中断,两边肱骨之臣的战斗力,第一次全所未有、毫无保留地送给了外国来使。如此狮子大开口,还要不要人活了?
本官掐不死你!
。
于是萧怀瑾活了二十年,当了十年皇帝,竟头一次看到朝堂上,所有臣子齐心一致地对着外人开炮,不由也是惊呆了。
他决定,收回半柱香之前的失望。
大臣们面红耳赤,口沫横飞,引经据典,旁征博引,一展晋国大臣们的雄威。
观战了一会儿,皇帝就开始面无表情地……在心中给大臣们加油。
北燕使臣人高马壮,却硬是说不过这些常年打嘴仗的大臣,人家上下嘴皮子一翻,能说一炷香的功夫也不停顿。
这样岂不是把人逼急?那使臣干脆撂下了狠话,如果晋国不答应这些条款,那就等着接受北燕的铁骑直捣中原——“北燕对外多番交战得胜,士气大振,摧枯拉朽、斩下城池只在旦夕间!”
一瞬的寂静。
战胜国大放厥词,这种时候,战败国绝对不能露怂。
投靠何氏的郑御史,不动声色地挽了挽官服袖子,将芴板递给下属,往前走了两步。
萧怀瑾欣慰地看到,郑丽妃她爹,终于不再把矛头指向同僚了,而是让北燕人见识了中原言官滔滔不绝的战力。论嘴仗之威,中原言官称第二,天下无人敢称第一。
“只在旦夕间?那贵国何必远道而来,千里和谈?不瞒尊使,我国在高阏塞等三处,早已经开始修筑工事,贵国攻城时死了多少人,不会这就忘了吧?待工事布好,贵国的精锐铁骑不过是靶子而已!试问若没有晋国通市,贵国何来盐铁茶叶?且寒冬将至,今年逢霜降,我中原尚能支撑,北地草原恐怕又是收成大减,本官在此,先祝福贵国的牛羊马少冻死一些,以免来年拼了举国之力,也凑不齐战马啊。哈!哈!哈!”
他夸张地笑了三声,把北燕使臣气得牙齿咯吱响。他虽然说得难听,但句句皆在痛点。正是因为盐铁短缺与严寒饥荒之故,北燕国才不得不放弃开战的打算,盘算着多要些土地与岁贡,以作囤备。
随即那主谈使臣喘了两口,缓过气来后,冷笑道:“贵国也不要认不清现实,战败已是事实,且贵国自景祐年间,十多年来战事萎靡。而我国早已与北夏修了和书,国内一片生平之象,倒不似贵国四面楚歌。若同时与燕、魏、凉三国同时开战,不知这位大人是否还能笑得爽朗?”
北燕使臣喋声质问的时候,萧怀瑾也在心中权衡。他看了一眼殿阶下,众臣也是各自打着心思。但无论如何,若真是三面开战,无论对哪个家族都不见得好,除了何家,曹丞相等人都是皱了眉。
但北燕的要求实在是贪得无厌,割地赔款都十分苛刻,依如今晋国的民心士气,是万万不能答应这样的条款,否则也与傀儡之国无异了。
曹丞相麾下的言官站了出来,帮腔道:“我晋国虽然三面受敌,但晋国居中原之广,天下之中,广纳贤才,自然与北境蛮荒之地不可同日而语。圣人曾言,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贵国地利一片大好,却未必人才蓊郁,这样的挑衅之言,还望三思。我晋国人才广盛,不惧刀戈之威!”
那使臣听到此处,忽然冷笑一声,仰头施施然道:“既然贵国人才济济,不将我得胜国的要求放在眼里,那不妨两国来一场比赛,就以此议和条款为彩头,看看究竟是哪国人才更胜一筹!”